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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華心淵正色接口說道:「獨孤老弟,華心淵決非說笑,我是因所創基業,被人毀光,結盟弟兄,被人殺盡,才單獨隱各變姓,在這『婁山』之中怕死貪生地,苟度餘年而已。」

  獨孤興「哦」了一聲,揚眉問道:「華老人家,你昔年是在何處創業?」

  華心淵一面調配藥物,餵給獨孤策服下,一面好似提及前情,頗為悵惘地,微嘆一聲說道:「我們盟兄弟七人,昔年創業『賀蘭山』,在綠林中名頭不小,被稱為『賀蘭七惡』。」

  獨孤興笑道:「這『賀蘭七惡』之號,似乎不大好聽?」

  華心淵苦笑說道:「不但難聽,並還名副其實,尤其是我六位盟兄,均都嘗食人心,差不多每日要在『聚義廳』中,燒上一鍋沸油,用生炸人心下酒。」

  獨孤策聽得皺眉說道:「這樣做法,未免太傷天和,不是江湖豪傑的應有態度。」

  語方至此,忽想起獨孤策重病待救,正在求人,怎可對這華心淵過於斥責,遂趕緊岔開話頭,含笑問道:「聽華老人家語氣。你是你們『賀蘭七惡』弟兄之中的最末一個?」

  華心淵點頭說道:「我在『賀蘭七惡』之中,排行第七,因心腸較軟,不忍隨同六位盟兄,嗜食人心,遂被他們公送了一個頗含諷刺意味的『慈悲秀士』外號。」

  獨孤興趁機奉承幾句,含笑說道:「老人家精擅歧黃,仁術濟世,良醫良相,上合天心,這『慈悲秀士』四字,正是寫實,哪裏有什麼諷刺意味?」

  華心淵餵完獨孤策藥汁,讓他沉沉安睡,回身與獨孤興同到外室落坐,並由那名「靈兒」小童,準備了一罈美酒,幾色熏臘酒菜,向獨孤興舉杯笑說道:「獨孤老弟,我當時哪裏懂得什麼『歧黃仁術』,只是不忍吃那活生生開膛剖腹,血淋淋的人心!故而每逢他們燃起爐火,架上油鍋之際,我就藉故避出『賀蘭大寨』的『聚義廳』外。」

  獨孤興飲了一口酒兒,點頭笑道:「這就是老人家的慈悲之心,惻隱之念。」

  華心淵滿面愧色地,搖頭嘆道:「像我那等江洋大盜,哪裏配得上什麼慈悲惻隱,只是相形之下,似乎比我六位盟兄的心腸略軟而已!但就因我不忍吃並不忍看他們吃人心的這樁習性,卻使我逃過了一場莫大浩劫,能夠活到現在。」

  獨孤興生恐使這位「隱賢莊主」華心淵過分傷感,影響他為獨孤策治病情緒,遂不敢追問他是怎樣逃過了一場浩劫。

  但獨孤興雖然不問,華公淵卻似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地,又復苦笑說道:「記得約莫是三十二三年前如今這種時日的一個黃昏時分,我那六位盟兄,又在吩咐手下,架爐生火,準備大啖人心,我遂悄悄溜開,走出『賀蘭大寨』,在左近小峰頭上,獨眺夕陽美景。」

  獨孤興忍不住地,接口說道:「大概就在此時,『賀蘭大寨』以內,恰好有什麼浩劫臨頭?」

  華心淵飲了半杯兒,點頭嘆道:「老弟猜得不錯,我正被那『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幻變美影所迷,一片火光,忽自『賀蘭大寨』之中,沖天而起。」

  獨孤興問道:「這片火光,是由於失慎?還是有人所放?」

  華心淵神色黯然地,搖頭嘆道:「我見火光一起,自然立即趕回大寨,但等到達之時,業已成為一片火海,根本無法再作任何搶救。」

  獨孤興詫道:「華老人家,你那六位盟兄何在?怎不督率手下救火?」

  華心淵全身一顫,把杯中酒兒,潑了不少在地,神色淒然說道:「我六位盟兄,全部被人殺死,把人頭取走,號令在『賀蘭山』口,屍骸卻被那片無情烈火,燒成飛灰。」

  獨孤興失驚說道:「賀蘭七惡既享盛名,必具非常身手,怎會一展眼間,全遭劫數?並連整座大寨,都被燒得乾乾淨淨。」

  華心淵苦笑說道:「因為『賀蘭七惡』惡名太著,惡孽太多,遂引來兩位替天行道的絕代奇人,痛加誅戮。」

  獨孤興問道:「華老人家,你所說的這兩位絕代奇人是誰?」

  華心淵彷彿昔年驚悸,至今猶存地,低聲答道:「殺人的是『三奇羽士』南門衛,放火的是『大悲尊者』。」

  兩句話兒,語音說得極低,但聽在獨孤興的耳內,卻宛如霹靂當頭,把他手中酒杯,震落在地,跌成粉碎。

  因為他萬想不到自己如今必需指望他為獨孤策療疾救命的這位「隱賢莊主」華心淵,竟與恩師「三奇羽士」南門衛,及師伯「大悲尊者」,結有分明無法消解的刻骨深仇。

  華心淵哪裏猜得出獨孤興的心事,見他聽了自己話後,竟告失驚墜杯,不禁愕然含笑問道:「獨孤老弟,你怎麼如此失驚?你是也與『三奇羽士』南門衛,『大悲尊者』有仇?還是與這『釋道雙絕』,有甚關係?」

  這句問話,難煞了一向聰明伶俐,心靈性巧的小俠獨孤興,竟使他無法決定應該怎樣對答。

  同盟兄弟的六條性命,全數被殺!「賀蘭大寨」的一片基業,整個被焚!這種深仇大恨,在武林人物心中,必然鏤心刻骨,沒世難消!倘若自己說出實話,使華心淵知道自己與獨孤策,竟是「釋道雙絕」的衣缽傳人,則他必將仇火立騰,至少也會對於為獨孤策治療重病之事,袖手不問。

  照實作答,既有這等重大顧慮,但虛言搪塞,也有相當困難。

  因為恩師「三奇羽士」南門衛,與師伯「大悲尊者」,在武林中儼若泰山北斗,受盡尊崇,如今既已雙雙證道,則兩位老人家的未了恩怨,正應由自己與獨孤策,分別承擔,代為了斷,怎可一遇難題,便自畏縮?

  這兩種對答方法,各具相當利弊,在獨孤興心頭,不住盤旋,始終使他無法決斷,究應以師門令譽,抑或以獨孤策的目前病勢為重?

  華心淵見獨孤興驀地墜杯之後,便告木然失神,對於自己所問,罔若未聞,不予置答,庭咳嗽一聲,揚眉笑道:「司馬溫公說得好:『書有未曾經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獨孤老弟怎麼似有難言之隱了呢?」

  這「書有未曾經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等兩句司馬溫公的垂世名言,使獨孤興茅塞頓開,立時避座起立,一抱雙拳,向華心淵朗聲笑道:「不瞞華老人家,『三奇羽士』是獨孤興授業恩師,我那獨孤策大哥,則是大悲師伯的唯一弟子。」

  華心淵聽他這等答話,也不禁驚奇得無以復加地,木然呆坐。

  獨孤興雙手抱拳,向華心淵一躬到地,目光湛湛,含笑說道:「三十年歲月,如露如電,華老人家由『賀蘭』豪雄,變作『隱賢莊主』,也難言是禍是福?如今獨孤興兄弟,既然因緣湊巧,拜識尊顏,倘若華老人家放得下昔日之仇,便請仍施妙手,為我大哥治療重病,倘若放不下昔日之仇,則獨孤興寧願以一身骨肉,代師消孽,聽任老人家煮成血水,磨作飛灰,洩卻心頭積忿。」

  華心淵靜靜聆聽,兩道目光,雖然凝注獨孤興,但卻木然毫無表情,不知道他心中究竟是怒是喜?

  獨孤興生恐他只一變臉,獨孤策便性命難保,遂只好再復恭身賠笑說道:「華老人家,人生有怨須當解,孽報循理無了時……」

  話還未了,華心淵長眉微挑,舉袖一拂,室中頓時滿佈氤氳異香,獨孤興嗅香以後,也就頹然暈倒。

  這時,那名叫「靈兒」的青衣小童,驀然駢指如戟,覷準獨孤興心窩要害,便欲狠狠點去。

  但手才舉起,卻被華心淵抓住肘部,不令下落。

  靈兒愕然叫道:「師傅,你不是經常惦念著這場三十年血海深仇,適才並又施展『九天妙香』,把獨孤興迷倒,如今怎又不許我下手殺他了呢?」

  華心淵苦笑說道:「靈兒別忙,讓我仔細想想我由『賀蘭大盜』,變成『婁山神醫』之事,到底是禍是福?」

  靈兒聽師傅這樣講法,遂不敢再復出手,只是靜靜侍立在華心淵的身後。

  華心淵則垂簾閉目地,默默思索。

  約莫過了頓飯光陰,華心淵霍然睜目,取過紙筆,寫了幾樣藥名,遞給靈兒,並向他微笑說道:「靈兒,你到我藥圃之中,把這幾樣靈藥,趕緊採來。」

  靈兒目光微注,駭然叫道:「師傅,你要採『珊瑚鹿壽草』和『成形伏苓根』?這兩樣靈藥,均費了你十年苦心,才培育長成的呢!」

  華心淵含笑說道:「靈兒不要小氣,儘管去採。須知藥物之功,本在救人,否則便有『千歲仙芝』,也只是毫無價值的一根廢草而已。」

  靈兒見師傅說話之時,臉上佈滿一片令人不敢逼視的湛湛神光,遂恭身領命,取了藥鋤藥籃,去往圃中採藥。

  華心淵見靈兒走出茅屋,遂又以一些白色粉末,彈向獨孤興的鼻間。

  獨孤興在茫茫之中,覺得有股辛辣氣息,由鼻內上沖,不禁接連打了幾個噴嚏,便告醒轉。

  雙目睜處,見自己仍是好端端的毫無傷損,遂站起身形,向華心淵抱拳叫道:「華老人家……」

  華心淵不等他往下再說,便自搖手笑道:「獨孤老弟,你方才說得對,人生有怨須當解,孽報循環無了時。」

  獨孤興聽得大為驚喜說道:「老人家居然肯把這段冤仇,消解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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