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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叶大娘带着女儿和小儿子,在门口摆门摊,贩卖一些草鞋、布裤、火媒蜡烛、蜜饯、糖果……十足一摊小百货,兼接一些穷缝。

  夜间,母女俩与后进的杨大婶赶缝补的活计,论件计资。

  白天门摊的收入勉强过得去,除了每天缴十文门摊税之外,还可以赚几十文利润。主要的收入靠穷缝,一晚上赚一百文并不难,以一般生活水平来说,叶家已经可算生活相当充裕的一家了。

  叶小菱十五六岁,健康而秀气,在本镇可算是出色的大闺女。由于接触的人,大多数是粗犷的码头人物,因此活泼大方,女红也出色,请她母女补衣裤的汉子,喜欢和她开开玩笑,她一点也不介意。

  自从黄自然搬来之后,小丫头对他特别有好感,有说有笑落落大方。但黄自然很少在家,出门到外地做生意,一趟需十天半月,回来后逗留也只有三五天。

  黄自然人才一表,性情随和,有时在叶家的门摊卖些小物品,小丫头简直有半卖半送的表现。

  由于小丫头秀丽活波,落落大方,黄自然有次曾经半开玩笑说,小丫头有一天,会让镇上的小伙子互相打破头,惹得小丫头大发娇嗔。

  刚到家生火沏茶,李四便来了。

  李四住在街尾,是手腕相当高明,有眼光很勤快的四方贾。

  叶家赚钱以文计算,他和李四赚钱以银两计,这是两者不同的地方,生活的程度有相当大的差距。

  但他和李四辛苦得多,而且得冒风险,多赚一些钱,付出的精力也多些,想得到些什么,就需付出些什么。

  李四一进门,就显得神色有点不安。

  两人在堂屋品茗,门外就是小街,厅门虚掩,仍可听到门外传入的人声。

  “小黄,我明天就走。”李四开门见山说出来意:“你最好也走,如果不走,请劳驾照应我那间破屋子几天好不好?”

  “走?你不是刚从常州回来吗?”他有点诧异:“你的神色不对,怎么啦?”

  “酒肆找麻烦的两个混蛋,一定是猪婆龙和水蜈蚣的喽啰。你和老张说了那些不该说的话,而且引起斗殴,那些混蛋怎肯干休?到外地躲一躲比较安全。”

  “不要白担心啦!那两个仁兄不是水贼。”他安慰李四:“那些水贼忙着谋财害命,晚间那有工夫进酒肆浪费时间?”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小黄,小心撑得万年船,避避风头妥当些。可别被他们做掉了。”

  “避避风头也好,到何处?”

  “远离江水,往北边走。”李四说出打算:“带一车苏州胭脂扬州香粉,到开封去。”

  “带苏州胭脂扬州香粉到开封?卖给谁呀?”他摇头苦笑:“北方的大姑娘们,一辈子也不用这些添妆。而且,苏州盛香堂的胭脂,一盒要五吊钱;扬州黛春林的香粉,一盒更要八钱银子,运到开封你卖多少?会有人买吗?”

  一吊钱是一百文,用绒绳串在一起,一两银子,可换钱一千至一干二百文,真正的制钱,则换八百文左右。

  那时的南京,一斗米仅卖二十文左右,卖一只三斤重的大肥鸡,十五文左右就够了。叶家的门摊,一天可赚几十文,做穷缝更可赚一百文左右,所以生活相当惬意。

  江南花花世界,佳丽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化妆品畅销,价格也贵得惊人。

  说贵,当然指有名的精品名牌,普通的胭脂香粉,一盒三五十文已经嫌贵了。

  苏州胭脂扬州香粉,全国闻名。

  京师的大户权贵,派有专人到江南采购。

  以扬州的香粉第一家黛春林的香粉来说,仅制粉的花和粉,过程就需一年的时间,要达到轻、白、红、香的最高境界,不知花掉师傅们多少心血。

  一盒八钱银子是在江南贩卖的价钱,在京师二两银子不一定能卖得到呢!

  “你别少见识啦!”李四笑了:“北地的大姑娘,比江南佳丽更喜欢胭脂花粉,仅开封周王府那些皇亲国戚,我运的一小车就不够分配,沿途如果不出意外,赚一二百两银子不成问题。”

  “我对这方面外行。”他说得谦虚:“既然有得赚,那就跑一趟吧,祝你顺利平安,鸿图大展。”

  有人拍门,然后门被推开了。

  飞进一头漂亮的小黄莺,手里提着食篮。

  “黄爷,知道你来了客人,娘要我送些点心来。”叶小菱悦耳的嗓音像黄莺儿在唱,灵秀的明眸瞥了李四一眼,一面将四盘点心往桌上摆:“李爷,听说你是昨天回来的?”

  李四是本地人,住在街尾,可说是看着小菱长大的,与叶大柱子年岁相若。

  “唷!小丫头,你什么时候关心起我来了?”李四笑吟吟地说俏皮话:“托小黄的福,能尝到你做的美味点心,我该跑勤快些,多来小黄这里作客,没妨碍你什么吧?”

  “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叶小菱脸红红白了李四一眼:“没大没小的,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没大没小。”黄自然笑说:“小菱,谢谢你,你娘晚上也在忙,还抽空做点心送过来,真不好意思,明天再向你娘道谢,你爹今晚回来了吗?”

  “今晚栈房卸货,可能要忙两三天,晚上更忙碌呢!”小菱倚在他身旁不想走,水亮的明眸不转瞬地凝视着他:“娘今晚工作少,杨大嫂也准备收工了,听街坊说,大街酒肆有人打架,没牵涉到你们吧?”

  “怎么会呢?生意人和气生财,没有必要和别人打架。”他笑吟吟的掩饰:“你爹力气大,拳头重,生起气来就动拳头,我们那里有劲打架呀?”

  “对呀!我们这种天南地北跑的人,那能气大声粗凭拳头大赚天下财?除非生死关头,宁可忍口气破财消灾。”李四也打哈哈搪塞:“酒肆有人喝多了黄汤,打架闹事那一天没有发生?”

  “其实拳头大也有好处。”黄自然转移话题,拍拍小丫头的肩膀:“在镇上的混混子弟,谁敢侮负你?你爹的拳头,不把他打得半死才怪。也只有你爹,才管得住栈仓里那些牛鬼蛇神。”

  “爹说你与他们不一样。”

  叶小菱羞笑着提了食篮,轻快地出门走了。

  “很有意思,小黄。”李四暧昧地笑笑:“小丫头眼界高,你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个好女孩,不要辜负她。”

  “别说笑话了。”黄自然的笑却是苦笑:“读书人千里为官只为财,你我则四海奔波为养家,讨个老婆在家里枯守,养一大堆儿女,谁知道那一天死在那一角落里,沟死沟埋路死插牌,如此人生岂不是白活了?”

  “那就改行啊!买一家店面,老实的大秤进,小秆出,安安稳稳赚钱……”

  “必要时也要老婆儿女摆门摊。”他打断李四的话:“连独善其身也难以办到,这是干什么?读书人固然十之九为名利而征逐,被人挖苦说千里为官只为财,但骨子里仍有受人尊敬的人存在,有志气的读书人仍有他的目标。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这就是可敬的目标。我……别说这些废话了,反正我和这里的乡亲们,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的人,各有各的方向。喂!你真的明天就走?”

  “对,早走早平安,我承认我怕那些水贼。”

  “也好。不过,你可以放心,那些人绝不是水贼,日后如果有麻烦,起因绝非为了今晚的事。”

  “你怎知道他们不是水贼?”

  “就是知道。走四方赚钱蝴口,少见识眼光不够活不了多久的。过几天我也得走,得放勤快些,不然可就坐吃山空了。”

  歇息调整身心的时间够长了,真得静极思动啦!在南京花花世界调整身心,实在不是好主意。像他这种对声色犬马没有多少兴趣的人,在大都会里几乎无处可去,想找些闲事来管,也无用武之地。

  大都会的小闲事千奇百怪,那用得着他这种人管?

  在酒肆里生闲气打架闹事,这算什么呀?

  喝了一壶茶吃完点心,李四欣然答拜走了。

  他却许久才洗漱就寝,一直就对别墅那些人难以释怀。

  到南京近郊找水贼合作,这种找的方法和手段,可说完全外行,与大江一带的江湖行规迥异,这样胡搞,会出大纰漏的。

  同时,他也对受两大汉挑衅的两个中年人,觉得有些歉疚,怎知道两个中年人,是个性暴烈的霹雳火?他用骨头戏弄那位大汉,事先并没料到会有人逞强出头招揽是非。

  他对两方面的人都留了心,暗中决定进一步探索。

  一是心里不希望这件事由他而起,不该由别人承担:一是心中好奇,探究心理是人的天性。

  那两个中年人绝非省油灯,很可能有好戏上场。

  两大汉的主子长上绝不是好路数,派出二三十个人外出办事,办的会是好事?找水贼合作加以利用就不是好事。

  他们口中的主人,又是何来路?

  他并无积极介入的兴趣,暗中留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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