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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如此又挨了一些時候,方自覺出通體大熱,幾欲不耐,君無忌忽然停住了手。

  此番真力灌疏,並非僅注於腹下氣海一穴,君無忌施來顯然大費周章,雙手運施之下,幾欲遍按若水全身,設非是隔有厚厚一層皮裘,其勢當大為尷尬。自然這般施展之下,更將耗損內力真元,莫怪乎以君無忌之蓋世功力,亦不免全身汗下。

  恍惚中,春若水已興起了濃濃睡意。她卻是心有未甘,盼望著要與他一吐心中塊磊,無如那沉沉睡意很快地便已淹失了她。

  「無——忌——無忌——」彷彿微弱地呼喚了兩聲,眼簾將閉未閉之時,看見了心上人略似慰藉的笑臉,一霎間,只覺得心裡無限踏實,便自沉沉地睡著了。

  落日餘輝,染紅了白雪猶覆的高山峻嶺,大風時起又歇,來回天際,發出震人耳鼓的轟轟聲,雲層勢如破竹,一路滾翻著,宛若萬馬奔騰。這一切交織天際,映著日暉,爆翻出吒麗詭異的五彩繽紛,即使人世間一等畫匠,也萬難調弄出此一霎的瑰麗色彩,更遑論那氣勢的怵目驚心,自是無與倫比了。

  君無忌面向穹空凝看著,頗似心有所思。這天簌波譎雲詭,一剎那的千變萬化,其實同於人心。大凡天地間的一切變化,都無異於人的思維,收之藏芥子,放之彌六合,其動靜收放,端賴素日的養性功深,過猶不及,皆非其策,其為用物,焉得不謹慎乎!

  男女之情,更不例外,莫謂無心之因,卻當有心之果,「大風起於蘋末」,一點細小的情愫,皆不免待春而發,來勢之驚人,誠然始料非及,任你天地間一等硬漢,奇男子,值此情關當頭,也要靜下來,作一番善後安排了。

  春若水的此番邂逅,無異帶給他心裡前所未有的凌亂,這番因情而激起的紊亂,其實正是他屢感矛盾,遲遲不敢接受或是付出的最大原因。

  身世孤寂、離奇,宛若立身危崖之巔,似隨時都有覆亡之慮。母親之生死茫然,更如同芒刺在背,只要一想起來,簡直坐臥不安。這其間,再加上來自大內的緊逼迫害,親仇之混淆,其為禍福尚在無知之間,這一切,時刻都警告著他,不敢作家室之想。

  他的憂慮更不只如此,只是這一切,在進一步與春若水有所接近時,卻遭遇到了極大的考驗,面臨著新的抉擇,正為此,他才顯現出前所未見的不安。

  在崖前踱蹀一回,立身於當風之口,天風迂迴,直吹得他一身衣衫振振欲飛,寒風當面,直似千刃萬剮,透過陣陣裂膚之痛而後的快感,顯示著這類「風俗」所獨具的奇特效果。用以鎮心定神,亦當有一定功效!

  每當君無忌心神痛楚,自感無所歸依時,便借助於這般天風沐體,從而得於一種新生力量,似有無限生機。

  春若水一覺醒轉,恰當黃昏時分。石室內燃點著一汪熊熊烈火,劈啪聲響裡,不時濺飛起幾點小火星兒。便是那小小的劈啪聲,使她提前醒轉。

  映著爐火,君無忌盤膝跌坐地上,魁梧的背影,疊映在火光裡,漆黑的長髮,雲也似地披散開來,顯示著無拘的野性。而「他」卻是斯文的,斯文中卻包容著不入凡俗的那種粗獷,對於當今人世,總像是有所拒抗。這便是他所獨特具有的氣質。

  他卻又是深奧的,世界上一切深奧的東西,都不易理解,深奧本身更具有哲理,故此它卻又是美麗而引人遐思的。

  這是一個極佳的機會,去觀察他,春若水知道,只要一出聲,哪怕是一點細小的轉動聲音,都能使他警覺。她便索性一動也不動了,保持著原有的靜姿,運用著她靈活的一雙眼睛,觀察著這個堪稱神秘的人。

  方纔夢境猶斷。那是一個令人喜悅的夢,她夢見漢王高煦終究知難而退,父親無恙而歸,君無忌與自己共結連理,馳馬天山——這時,她便是帶著那一脈未了的喜悅之情,靜靜地默看著他。

  夕陽已沉,天色正黯,不知不覺裡像是又過了一天,明滅的火光搖晃著君無忌碩壯的背影,這一霎卻是逼真的,逼真到只有「他」和「我」,多麼寶貴值得珍惜的一刻。

  她寧願只是這麼靜靜地看著他,讓意識的遐想,來彌補現實的殘缺。然而,當眼睛睜開的時候,人已來到了現實之中,除非一直是在睡夢裡,便無能排除現實的左右。

  壁火熊熊,其間更似烹煮著什麼,食物的香氣,早已充斥室內,一經入鼻,便自萬難捱住腹內的飢餓,她卻留戀著這一霎的遐想與寧靜。君無忌卻似有所覺察的轉過臉來。

  「啊,你原來已經醒了。」

  春若水點了一下頭,臉上帶著微微的笑。

  君無忌霍地站起,走過來,「來,讓我瞧瞧。」說時便自揭動她身上的皮裘。春若水一時大感羞迫,心裡一驚,一雙手死死地抱著身上皮裘不讓他掀開。

  「你——幹什麼?」

  君無忌怔了一怔,才自警覺,不禁一笑道:「我是說你的傷怎麼樣了,不讓我看?」

  春若水這才轉過念來,伸手摸摸身上,原來穿的有衣裳,想想也是多餘,就連這身衣裳,還是他給穿上去的,又何必多此一舉?

  其實這已是第二次了,前次為飛鼠所傷,昏迷之中,也是對方為自己醫療包紮,由此看來與他真是宿緣深厚,卻又為何偏偏——

  似羞略窘,她自個兒揭開了身上皮裘,那雙眼睛,簡直不敢與對方接觸,徑自轉向一邊,一顆心卻是通通跳動得那麼厲害。

  想像中,一番脫衣解帶,裸裎袒露在所難免,雖說對方為自己私心默許是唯一至愛之人,到底人前露體,實生平從未有過的羞窘之事,真恨不能自己再昏死一次,眼不見,心也不羞的好。心裡胡亂地這麼想著,一雙眼睛越加不敢瞧上對方一眼。

  但她卻是猜錯了。君無忌並沒有脫下她身上那一襲薄薄的單衣,只用手輕輕觸摸了一下她經過包紮的傷處,說道:「很好,再有三天,就可以如意行動了!」隨即為她重新蓋好,退後坐下。

  春若水這才敢緩緩轉過臉來瞧著他,眸子裡充滿了感情,也就是這些小地方,對方這個人,一寸寸地佔據了自己整個的心,等到發覺時,感情的陰影,卻已蔚成蒼蒼巨樹,這時刻除卻了對方這個「冤家」,便再也容不得第二個人了。

  看著他,她真有無限感慨,正由於自忖著欠他太多,無以為報,才想到了以身相許,無如平白無故地卻又殺出了個漢王爺,這個人的出現,連帶著種種原因,造成了「不得不如此」的現在趨勢,正是「吹皺一池春水」,想想真是好無來由,令人無可奈何。

  「你覺著怎麼樣,頂好些了?」

  倒是這句話,使得她悚然一驚,這些日子以來,為了自己婚事,彷彿整個人都變了,變得有些神魂顛倒,較之從前,判若兩人。

  在君無忌一片純情的目光裡,她真有說不出的慚愧,一個女孩子為自己的婚事而神傷,已是難以告人,若是被迫表態,直吐非君莫屬,更是萬難啟齒。然而,眼前無疑是最佳良機,病榻相對,再無外人,捨了這個機會,往後怕是再也沒有了。

  「這是你第二次救了我,我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那就什麼也別說!」一面說,君無忌把一個棉墊,墊向石壁,輕輕扶她坐起來說:「先吃些東西,有話等會再說。」

  春若水笑著說了聲:「好!」心裡充滿了好奇,值此飛嶺絕壑,真不知道他還能弄什麼給自己吃。

  君無忌卻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的把一個小小方几置於榻前,擺上碗筷,卻把火邊早已煨好的兩個瓦器取過來放好。

  「都是些什麼?」春若水眼睛瞟著他,心裡直想笑,倒看不出他一個大男人,還會弄這些。到底是天真爛漫,經事不深,面對著衷心所喜歡的人,先時的悲傷情緒,一古腦兒地早已遁跡無影。

  君無忌為她添了一碗飯,味道香嘖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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