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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誰能有如此磅礡氣勢,打開胸襟,吞下一片日月,化身空山靈雨,與天地共存亡?不然,便祇得聽憑造化戲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吧?

  如非「造化」戲弄,眼前如何會多此一番邂逅?何至於又落在了他的手中?這已是第二次第二——次他營救自己了。

  春若水其實腦子裡再清楚不過,一切的發生,費思而離奇,彷彿事先早有安排,其間遇合,刀光劍影,遍佈凶險,卻又似上天的故意折磨,彷彿非如此不足以促使他們再次的聚合,不足以激盪起他們的如火熱情——至於一切的後果其為福禍,便只有天知道了。

  對於君無忌,春若水不只是由衷的感激,更有刻骨的深情感受,大知道,在過去的一些日子裡,她是以何等殘酷的毅力克制著自己,試圖著把他驅除念外。只是這麼做的結果,為她帶來了更大的痛苦,並無絲毫助益,個中痛苦,非身受者萬難領會其萬一,如今,她卻又再一次的接受試煉,面對著更強大的感情壓力,她的震撼與虛弱,真個「寸心天知」。

  石榻上鋪陳著厚厚的駱駝皮褥,其實包括她整個的身子,俱都在輕而暖的大幅皮褥偎裹之中,此時此劉,驚患既去,傷勢甫定,只覺得遍體舒泰,宛若置身無邊的天鵝絨中。果真能永遠這般,便一生也不起來,睡死了也好。偏偏她卻是那種屬於嚴於律己,片刻也不容苟安一型的人。一刻的溫馨,都像是過折了福分似的。

  石室內太寂靜了。靜到她幾乎可以感覺出燈焰的搖動。如果一切的動,都應有聲,其為火焰又何能例外!准乎此,那激動的「心聲」更不該是例外的了。

  昨夜的一切,在她完全昏迷之後,已是無能記憶,只是由那般血污,奄奄一息而受到了眼前的潔淨,復有生機,自非偶然,君無忌的勞神費力,當可想知。

  她的眼睛,不只一次的早已在室內搜索過了,「他」不在這裡。這個人,總是功成身退,若即若離,讓人不著邊際,他難道真的生就鐵石心腸,對於女孩子的垂青,永遠無動於衷!

  石榻旁置有坐墊一方,想像中定是君無忌靜坐之用,他亦曾在這裡廝守著自己,度過了漫漫長夜,直到自己轉危為安而後己。然而,在自己絕處逢生,由昏迷中醒轉之後,心存感激而極欲第一眼就看見他的時候,他卻功成身退,像似故意存心迴避而走開了,這等光明磊落的開闊胸襟,固然令人敬佩,只是卻未免失之薄倖無情,究竟他是如何居心?

  「難道我在他的心目中,就連一點份量也沒有?」當然,這個猜測絕對是不正確的,要不然他也就不會三番兩次地對自己加以援手了。

  固然,他之所為,不過俠義本色,只是這其間難道說就沒有一點點私情的作祟?太令人費解、不可思議了。

  想到這裡,春若水真似有無限委屈,一時呼息急促,竟自嚶嚶自泣起來。石室無人,她大可不必有所顧忌。

  這些日子她自感受的委屈可也大了,一經引發,那裡還忍得住,一時眼淚汪汪,連鼻涕也流了出來。起先還有所掩飾,不敢哭出聲來,哭到後來,簡直無以自己,大有黃河流水。滔滔不絕之勢,聲勢端的嚇人。

  萬簌俱寂,風也無聲,更何況她所處身的石室,鑿之石壁,三面屬實,一方高居斷崖絕壑,更不慮聲音外傳,大可盡情發洩。

  記憶之中,也只有七歲那年,一個家中長工,無意間鏟平了她親手堆積的大雪娃娃,使她大發嬌嗔,用石頭丟傷了那個長工的頭,被爸爸狠狠打了一頓,關在黑屋子裡足足一個時辰。那一次她哭得最傷心,直到聲嘶力竭,最後被母親抱出來時竟自睡著了。畢竟,那只是孩提時候的事了,而且錯在自己,想來只覺好笑,並無痛恨遺憾。比較起來,這一次的放聲悲哭,卻是大有不同,自從懂事以來,由於生性要強,別說是哭了,就是想叫她落上一滴眼淚,也不是容易之事。自然,這等發自內心的悲戚,甚乎於自棄與絕望境地的心聲淚影,更是前所未有之事,莫怪乎聲聲斷腸,不忍卒聽了。

  到底是怎麼引起來的,她可也說不上來,反正一腔絕望,無限悲戚,一古腦兒的儘自都化成了涓涓淚水,彷彿只有這哭聲才能發洩悲懷,才能勉慰自己於一時,便自這樣的哭了,放聲大慟起來。

  燈焰兒搖搖欲熄,恰似為悲聲所感。深山絕壑,更不曾有一絲外音干擾,聲浪迂迴,直如暴雨梨花,此時此境,便是鐵石人兒,猝聞下也將為之動心。

  石門無風自開,一個碩壯高頎的影子,緩緩走了進來,緊接著、那扇門便自又徐徐關上。

  一片春暉,映照著他冷澀英俊的臉,月光有知,更不曾放過他那雙深邃而光彩畢現的眼睛,這一霎,他竟似心有所感而致淚光璀璨。稍立片刻,他緩緩舉步,一逕來到了當前石榻。似有無限感傷,輕輕搖著頭,發出了一聲嘆息,這一切卻掩飾在春若水的哭聲裡,而至於宛若無聞。

  她卻無知地猶自不停地哭著,漸漸聲嘶力竭,最後只剩下了抽搐的分兒,漸漸地,其聲也微。

  春若水無異十分微弱,這陣子忘命的哭,更似忘了她身上的傷,雖經君無忌刻意的包紮,服藥治療,到底新傷未愈,方纔悲傷裡未有所感,此刻靜下來,立時便覺出傷處的陣陣裂膚痛楚,不覺心頭一驚。

  卻有一隻結實的手,宛若無力而突如其來的按在了她的側腹之上,隔著厚厚的一層皮裘,亦能使她立有所警,一驚之下,倏地轉過身來。

  「你——」

  迎著她驚顫目光的那張臉,其實再熟悉不過,曾是魂牽夢縈,此生再也無能忘記,便是方纔的放聲一哭,也與他有所關聯。只當他存心迴避,也同上一次那樣,一個人離山他去,卻是怎麼也沒有想到,竟然會在這一霎出現眼前。

  直似有說不出的羞窘,在突然看見君無忌的一瞬間,她簡直呆住了。

  面前人,其實並非鐵石心腸,只是較諸常人不輕易的顯現而已。迎著春若水的獃滯表情,他卻微微地笑了,炯炯目神裡,散發著深摯的關懷情意。緊接著他的另一隻手,已輕輕移向她的髮際、眉梢,輕輕滑過了她染滿淚痕的臉。

  感情充沛時,即使手指也似沾了情意,變得細緻多情,溫柔而靈活。當它輕輕滑過春若水流淚的臉,卻已完成了清潔的任務,無異於一方絲絹,揩幹了她臉上的淒淒淚痕。

  「都十九歲了,還像小女孩子一樣的愛哭,臊不臊!」

  那麼近近地看著她,宛若有情,其言亦溫。春若水真似無所遁形,簡直羞死了,有點想笑,卻又無能為笑,她的委屈可大了,豈能一笑置之?輕輕哼了一聲,怪不好意思地掉過了臉去。

  想著想著她可又難受了,只是當著君無忌,她可不願再掉眼淚。感覺著君無忌的那隻手,落在了自己髮間,溫柔地輕輕撫摸著。

  春若水的臉紅了,一時間心也忐忑。只當是面前的這個人,銅打鐵澆,全無心肺。義字當頭,毫無私情可言。這才知道,他亦有情,也有細緻體貼之一面,敢情是自己錯怪了他。

  然而,這一切,卻像是來的太晚了。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一霎間,她心裡充滿了激情,真恨不能反過身來,一下子撲向他懷裡,把無限相思,直說個夠——可是,她卻沒有。無論如何,這一霎,相思得酬,此情此境,夢寐難求。儘管是姍姍來遲,終究它還是來了。

  感覺著君無忌的那隻手,已自移向自己腹下三分處的「氣海」穴上,雙掌會撫處,即使隔著一層厚厚皮裘,亦能感覺出炙身的大片奇熱,頓時間,整個身子己為這陣熱息所籠罩。春若水這才知道,對方片刻溫存之後,時下卻在為自己療傷了,一時由不住緩緩轉過臉來!

  燈光影裡,這個人是那麼有力地深深吸引著她。記憶所及,彷彿這還是第一次,自己這麼近,這麼逼真地打量著他。透過他英挺的臉,越覺其氣質獨特超然。這才是她心目中理想的男人,捨此而外,早已不作第二人想。

  「無忌,無忌,你就放浪一次,緊緊地抱著我吧!這世界只有你我,再沒有第三個人了。」這是她心裡的吶喊,自不會為君無忌所聞。她早已無能為力,自甘聽其擺佈,奉獻她的所有了,包括她的愛、她的貞操,以及她整個的靈魂。如果說這思想是下賤的,是猥褻的,而在這一霎,她也自承了。

  然而,面前的這個人,卻只是專注於為她療傷,把體內真力化為絲絲熱息,為她灌疏,她真力大失,君無忌此番輸息,自是有其必要。

  春若水情緒稍定,待將向對方吐訴些什麼,目睹及此,卻祇得把滿腹心事暫壓心底。

  原來這種輸送工作,極耗真氣,君無忌全力施展之下,不及片刻,眉額之間已現出了汗漬。春若水眼見他如此,心裡大是痛惜,卻也知道這一霎不宜說話,祇得心懷感激地默默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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