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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室中只有他們兩人一猿,這「牠」字顯然是指那黑毛巨猿而言。

  上官琦搖搖頭道:「我被一個仇人打下懸崖絕壑之中,幸好跌入了水潭,才未當場摔死。但內腑經脈已受重傷,不關牠的事──」

  兩人用人言交談,那黑毛巨猿,聽得似懂非懂,站起來吱吱叫了兩聲。

  那中年婦人微微一笑,也學那黑猿一般,吱吱叫了兩聲,黑猿忽的縱身一躍而去。

  上官琦看得十分奇怪,忍耐不住,問道:「敢情姑娘可通猿語麼?」

  那中年婦人臉上微微泛現一層羞紅,嘆道:「我已經老了,就在這樹上藤屋之中,埋藏了我二十年青春歲月──」

  上官琦吃了一驚道:「怎麼?你已經在這裡住了二十年啦?」

  那中年婦人低頭沉吟了一陣,緩緩抬起頭來,說道:「此地人跡罕至,我已和猿獸為伍了二十年。二十年的時間,在一個女孩子的青春歲月中,是何等的重要──」

  她微微頓了一頓,又道:「反正我今生今世,已難再出那絕壑,說將出來,也不怕你笑話,我不但在此相伴猿獸二十年,而且,而且──」而且了半天,竟說不下去。

  上官琦是何等聰明之人,看她結結巴巴他講不下去,已知她心中有著甚大苦衷,忽然激起了俠義心腸,當下說道:「我已身受重傷,縱是不遇外力傷害,只怕也難活上好久了。姑娘如有什麼需要在下相助之處──」

  忽然想到自己半身經脈已經麻木,動也難以動彈一下,哪裡還有能力幫助別人?不禁黯然一嘆,接道:「可惜我已身受重傷,動也難以動彈了。」

  那中年婦人忽然微微一笑,道:「我還記得幼年之時,母親常常叫我阿蓮,此地除了猿獸之外,只有我一個人。別說你身受重傷,無能相救於我;縱然是救我,今生中,我也不願離開此地了──」

  她幽幽地嘆息一聲,抬頭望著葛藤編成的屋頂,淚珠滾滾,奪眶而出,音調十分淒涼的接道:「距今二十年了,那時,我好像只有十八歲吧!有一天中午時分,我們村莊之中,突然來了一隻凶殘絕倫的金錢豹,連傷了十餘名村人,鬧得家家戶戶緊閉門窗,畜養的豬羊,已是無能顧及,被牠飽餐一頓而去。此後,牠經常在我們村中出現,到處傷食人畜,迫得村人閉門不敢外出,田地荒蕪,通路斷絕,家家存糧用盡。眼看全村中人,都幾陷入絕境之時,突然出現一頭黑猿,就在我村莊之中,和金錢豹拼鬥起來了──」

  上官琦「啊」了一聲,道:「是啦,想必是那黑猿替你們村中除了大害,村人感激之餘,把你──」忽然覺得下面之言,甚是不妥,趕忙住口不言。

  那中年婦人淒然一笑,道:「家父乃村中甚得人望之人,別人縱有此心,也決不敢提出。只怪不該年少好奇,跑出深閨,看那生裂巨豹的黑猿。哪想到一時難耐好奇的衝動,造成了人為獸妻的悲慘之局。」

  上官琦輕輕的嘆息一聲,道:「姑娘這等際遇也可算人寰中傷心慘事──」忽然提高聲音,豪壯地接道:「姑娘忍受了二十年的歲月,尚望能再多忍上幾天,容我上官琦思索幾日,或能使你們骨肉相聚,家人重圓。」

  那中年婦人搖頭笑道:「縱然你能想出使我出這絕壑之策,我也不願生離此地了。身為猿妻二十年,還有何顏去見父母?」

  上官琦黯然一嘆,默然不言。

  那中年婦人忽的展顏破涕,微微一笑,道:「往事已矣,何苦再為逝去的歲月傷懷!待我煮上幾味山菜,為嘉賓洗塵。」說話之間,掙扎著由那藤床之上,站起身來。

  上官琦聽她談吐不俗,分明是讀過詩書之人,心中更為她的不幸的際遇感傷,倒把自己的生死之事,忘置腦後。

  中年婦人下身的裙褲,早已枯朽,隨手在藤床之上,抓了一件柔草編成的遮體草裙,繫在腰際,直向門口走去。

  只見她扶住藤壁,舉起手來,從壁間一個藤籃之中,取出一大塊風乾的鹿肉。

  上官琦望了那鹿肉一眼,不禁饞涎欲滴,只覺腹中飢腸軛糠,連忙別過頭去。

  中年婦人微微一笑道:「兩三年來,我都沒有生火煮過飯了。每日以生果、水草充飢,疏懶成性,連那藤籃中風乾的鹿肉,也懶得吃它了。今日嘉賓難逢,小婦人興致頗佳,想取火替佳客煮一點野味嘗嘗──」

  她微一停頓後,又道:「深山絕壑之中,難得調味佐料,定是難以下嚥,還請相公包涵一點。」

  上官琦急道:「姑娘不必費心,在下跌入這絕壑,已近半月之久,已食慣生果、水草,不敢再勞芳駕。」

  那中年婦人不再答話,走到門口之處,取過一個鐵鐮,和一塊山石,和一團棉花,安在那山石之上,用鐵鐮在那山石上敲打起來。但見火星四飛,剎那之間,那棉花被燃了起來,迎風晃了幾晃,登時火焰高燒。

  她伸手取過一把乾草燃起,又從藤壁下取出一隻鐵鍋,架在門外一個岔枝之上,放入手中乾草,熊熊燃燒起來。

  上官琦看得暗暗擔心,忖道:「如若這把火燃起了樹枝,勢必造成一場火災不可。」

  那中年婦人似已窺透了上官琦心中思索之事,舉手理理頭上散亂的長髮,說道:「相公但請放心,這岔枝四周,和下面橫架之物,都是石條,決不致引起火災。」

  上官琦一面點頭微笑,一面暗中運氣,只覺數處經脈,一陣劇疼如割,不禁心氣一餒,暗道:「完了!這受傷經脈,愈來愈重,看來今生是難復元了,那就不如早些死了的好。」

  那中年婦人看他默然不言,立時又接著說道:「那黑猿搏殺巨豹的事,哄傳在我們鄰里之間。我那時只不過十八九歲,一時忍耐不住好奇,和家中兩個僕婦,一齊出去看那黑猿。哪知那黑猿見我之後,突然大發野性,衝入人群,把我搶走,背在身上,疾奔而逃。」

  上官琦道:「村中之人,難道就沒有人追趕牠麼?」

  中年婦人笑道:「牠力大無窮,疾行如風,一般人如何能追得上牠──」忽地啞然一笑,道:「牠已作了我二十年丈夫,現在更不該再這樣罵牠了。」

  上官琦看出她笑容之中,含蘊了無比的悲愴,嘆息一聲,勸道:「一個人的命運,誰也無法預料。姑娘已忍受了二十年,還請再繼續忍耐下去──」

  那婦人淡然一笑道:「我要死,早就該死了。活到今日不死,早已把婦德羞恥,忘諸腦後。」

  她輕輕地嘆口氣,又道:「牠把我帶到此地第六年上,生了一個孩子。不怕你相公笑話,那孩子雖然人不像人,猿不像猿,但總是親生骨肉,為那個孩子,我費盡了心血,教他說話、穿衣,總希望他還能保留一點人的氣質──」

  話還未完,忽聽一聲似人非人的怪叫,隱隱可辨,那聽音似是呼喚媽媽之聲。聲起人到,只見一個高約四尺、全身生著二分長短的黑毛,似人非人,似猿非猿,腰中繫著草裙的怪物,右手拿著一隻山兔。左手捧著一隻茶杯大小的朱果,偎在那中年婦人身側,兩隻圓大的眼睛,卻怔怔地盯住在上官琦的身上,神情中十分驚異。

  那中年婦人緩緩舉起手來,輕輕地拂在那怪物的頭上,說道:「快上前去,見過叔叔。」

  牠放下手中朱果、山兔,揮動滿身黑毛的雙臂,整理一下身上的草裙,大步走了過去,很吃力地叫了一聲「叔叔」,拜倒地上。

  上官琦全身經脈,都已漸轉麻木,無法起身相扶,口中連聲說道:「不敢,不敢,快請起來。」

  那半人半猿的怪物,回頭望著中年婦人,不肯站起身來。直待那婦人點頭道:「叔叔既然要你起來,你就起來吧!」牠才一躍而起。

  上官琦暗暗讚道:「看不出這半人半猿之物,竟還有這等孝順之心。」

  只聽那中年婦人說道:「這孩子從小就和他那父親遊奔在這深山之中,以生果野草為食,長成這等滿身黑毛的怪樣子。而且在家中時間甚少,我雖盡了最大的心力,教他講話,可惜他用得不多,教過就忘。一直到現在,還是講不了幾句,唯一能夠使我稍感安慰的,就是他還有一片孝心。」

  上官琦笑道:「此子身上的黑毛,大概是食用水果、野草所致,如能改食五穀,也許會自行脫落。」

  那中年婦人淒然一笑,道:「小婦人已別無心願,只望相公傷勢養好之後,離開此地之時,把他帶走。如果他能夠脫去這身黑毛,那是他的造化,尚望相公對他提拔一二;如果不能脫去這身黑毛,相公請把他送到外祖家中,留他吃口閑飯,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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