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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龐公度道:「不錯,冷于秋是第一個。我用心推想之下,才發現冷于秋是利用咱們的車輛離開時,或是附在車底,或是用其他方法藏在車中逃走的。你們定然記得,是公孫元波被囚禁之後,那些車輛才離莊的。唯有如此猜測,才可以解釋冷于秋何以得知公孫元波被囚之故。最重要的是也解釋了公孫元波何以自願被咱們囚禁,又提出種種條件,以便他得以暫時不被咱們全力攻殺。」

  眾人無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但顯然又十分震駭。要知這麼一來,大悲莊的秘密,等如已公諸世上。尤其是冷于秋乃是東廠三大高手之一,莫說要殺她滅口之舉談不上,甚至還得竊喜她沒有再度前來生事才是。以無情仙子冷于秋的勢力,她隨時可以調動大軍包圍此地,把全莊之人一網打盡,始行加以審訊。她若是這樣做法,誰能阻擋得住她?是以眾人無不大駭,忽聽龐公度又道:「這件事內情相當複雜,諸位兄弟萬萬料不到公孫元波與冷于秋乃是一種怎樣的關係。」

  他停口不言,意思讓大家猜猜看。當下有人猜他們是上司部屬,有人猜是主僕,有人猜他們是一對情侶,也有人猜他們是夫妻,甚至有人猜是姊弟之親,等等。

  龐公度最後才道:「你們都猜錯了,冷于秋和公孫元波,他們本是對頭。咱們都知道有不少人組成東宮太子的派系,與東廠、錦衣衛等激烈暗鬥。咱們也知道東宮太子這一派之人,全都是忠貞熱血的志士。東廠與錦衣衛則皆被權閹把持,胡作非為,無法無天,甚至危及太子的性命。」

  屠雙勝等人靜靜地聆聽著,面上都沒有什麼表情。龐公度略略停歇一下,又接著說道:「咱們雖然不問國事,亦不關心這等明爭暗鬥。可是有一點兄弟們不可不知,那就是咱們都必須居住在氣候寒冷的北方,而北方這數省,莫不在韃靼各族的窺伺下。世局一旦變易,被韃靼族人侵佔據的話,咱們就無法像現在這樣安居了。」

  大家對這番話想了一下,才紛紛動容。龐公度又道:「你們這些年來往來北方各省,除了盜匪流寇之外,還沒有碰上韃靼人,所以不甚注意。但我告訴你們,韃靼族各部向來是咱們大明朝至為可怕的邊患。以前有土木之變,英宗皇帝竟被敵人擄去,敵騎煙塵直逼京師,幸而兵部侍郎于謙忠勇拒敵,京師得以保全。到了現在的憲宗皇帝即位,邊警頻傳,敵人又有入寇中原之意,好在當時有余子俊出任延綏巡撫,興築邊牆一千七百餘里,使敵騎不能馳竄衝殺。接著又得到王越總制三邊,出擊韃靼,大敗諸部於紅鹽池。韃靼諸部都狼狽退出河套,西北邊患才告平弭。」

  他見眾人都很注意地聆聽,便又說道:「可是王越後來出任兵部尚書時,因與權閹汪直的關係很深,所以汪直失勢,他也就被謫居安陸,現下還在那兒,邊防已沒有足以拒敵的大將了。」

  屠雙勝道:「這王越既與太監交往,那一定不是什麼好人了。」

  龐公度搖搖頭,道:「那倒不可一概而論。王越本是進士出身,以文臣而提出拒擊敵寇,將略驚世,真是少有的人才。他倒是保持文人風骨,沒有與權閹勾結為奸的事情。」

  沙青扼腕道:「他被謫安陸,如今年事已高,只怕沒有機會再上沙場馳騁了吧?」

  龐公度道:「那倒不一定。只要邊塞有警、敵勢強大的話,朝廷聞戰鼓而思良將,恐怕還是要請他這位老將軍出山的。」

  『明史』上記載,後來孝宗即位,便已詔赦王越歸家。到弘治十年,王越已經七十多歲。其時韃靼小王子達延往來於河套間,勢力甚強,騷擾不已。孝宗決定起用王越為三邊總制。王越以蓋世才略,不久就大敗小王子於賀蘭山下,從此河套一帶又復歸平靜。那龐公度實在是一個人才,當時果然被他言中了。

  屠雙勝審慎地問道:「二爺的意思,倒像是很同情東宮一派,只不知咱們能夠做些什麼?」

  龐公度道:「現下還談不到做什麼,但我希望你們還是要留心世局國事,須知咱們今日能安居的地方,全賴國事時局的平靖。如果像宋室南渡那等情形,北方全是敵人的天下,咱們漢人大受凌迫,哪裏找得到這麼一塊地方,可以不讓別人打攏的?」

  沙青道:「二爺說得是。我們真沒有想到今日得以安居,竟是與朝廷大有關係的。」

  龐公度道:「據我所知,這位東宮太子賢明博學,氣度恢宏,如果他能順利登基,那一定是當代賢君。目下那些亂七八糟的什麼法王、佛子、國師、神師、真人等左道旁門的妖佞,必被罷斥。這些妖佞已超過一千人,都是弄權的太監以中旨封授的。你們想想看,那憲宗皇帝混帳不混帳?」

  眾人都有憤然之色。屠雙勝道:「那麼朝廷上的御史諫官呢?他們光拿俸祿,也不說一句話麼?」

  龐公度道:「怎麼沒有?憲宗皇帝在成化十二年以前,朝政尚好。但自從汪直得勢以後,便日漸荒恣。汪直倒台後,現在是梁芳。這梁芳還能把妖道李孜省和惡僧繼曉薦給皇帝,專以符籙秘術哄騙皇帝,大大得寵。這些太監,便都是利用廠、衛的爪牙,屢興大獄,已不知有多少忠臣被害了。」

  沙青憤然作聲,道:「咱們去把梁芳,還有什麼妖道惡僧的一概殺死,看他們還能不能為非作惡?」

  龐公度笑一笑,道:「想殺他之人,算進來你已經是第一百萬個了。如果那麼容易,便有再多的奸惡太監,也不夠殺的。」

  沙青一想起東廠和錦衣衛,頓時嗒然,要知他向來在江湖上行走,自是曉是錦衣衛所豢養高手的厲害。

  屠雙勝問道:「既然冷于秋與公孫元波乃是對頭,她何以還幫忙他,莫非未明真相麼?」

  龐公度道:「這一點仍有疑問,雖然公孫元波應訊之時曾親口告訴我說,他是冷于秋的俘虜。」他笑一笑,又道:「這便是我何以深信你們猜不出他們之間的關係之故了。試想想看,這等關係,怎有可能的呢?」

  屠雙勝道:「那公孫元波長得很帥,武功高明,頭腦又好,想必已使冷于秋芳心傾倒。」

  龐公度作出恍然大悟之狀,道:「你說得對。他們如發生了男女之情,則不管是什麼關係,冷于秋也會幫忙他的。」他只停了一下,又道:「今晚讓公孫元波逃走了,是禍是福還難說得很。你們不用多想了。屠雙勝你負責把人數補足,恢復原來的十八鐵騎的隊型。我這就前赴京師,與局主商議大計。」眾人至此果然拋下尋死之心,遵命離去。

  龐公度回到房中,俞翠蓮已取下面罩,奉上香茗,問道:「二老爺您當真認為公孫相公逃走之舉,對本莊較為有利麼?」

  龐公度舉目注視這個侍候他的少女,第一次發現她的美麗竟達到了令人目眩的地步,當下答非所問地道:「奇怪,你突然變得更漂亮啦!」

  余翠蓮美眸中露出黯然之色,道:「漂亮又有什麼用呢?」

  龐公度道:「現在你知道我下令所有女人都須遮面之故了沒有?像你們這些小女孩,一眨眼就長大,而且無法估計變得多漂亮,所以乾脆一律把面孔遮起來,省得有些男人看了發生亂子。」

  俞翠蓮垂首道:「我明白啦!」

  龐公度又道:「公孫元波逃走成功,對本莊是否有利,還是未知之數,可是我敢擔保一點,他決不會對本莊有害。」

  俞翠蓮道:「那麼無情仙子冷于秋呢?她若是來本莊查看,暗的不怕,就怕明著前來,帶同官兵捕快。」

  龐公度道:「不錯,這正是最可慮之事。」

  俞翠蓮見他愁眉不展,不禁大驚失色,深知事態嚴重萬分,因為龐公度多少年來,向來以智計過人著稱,假如連他這個智多星也束手無策,則問題之嚴重,真是不問可知了。

  度公度起身在室中負手踱起方步,皺眉尋思。走了幾個圈子之後,突然不耐煩地說道:「把頭罩戴上,免得擾亂我的心思。」

  俞翠蓮又吃一驚,接著哀聲道:「啊!不,二老爺你怎可這樣說呢?」

  龐公度訝異道:「為什麼不可以?你不是女人麼?從前你還小,現在已經長成。我是男人,何以不該發生反應?」

  俞翠蓮的眼淚在眼眶內打轉,道:「我……我心中把你當作父親看待,所以你的想法,我覺得很可怕。」

  龐公度一愣,凝視著這個少女。過了一陣,他眼中忽然露出了慈愛的光芒,柔聲說道:「好吧!孩子,你以後就是我的女兒,唉!我應該想到這一點才對。你記住改口叫我做爹爹,知道嗎?」

  俞翠蓮泛起無限歡愉的神色,叫了一聲「爹爹」,同時走近龐公度,把面龐靠貼在他胸前。

  龐公度舉手撫摸她黑亮的長髮,說道:「我有這麼美麗的一個女兒,實在感到心滿意足了。我們在世上都是寂寞可憐的人。我永遠不會有兒女,而你也不可能嫁給任何人,只好眼睜睜地任得大好芳華虛度,唉!」

  俞翠蓮也連連嘆氣,使得房間內的氣氛甚是悲愁黯淡。

  過了一會,龐公度用堅決的聲音,道:「孩子,你一定要把公孫元波忘記,如若不然,他的影子,將是你陷入痛苦的根源!」

  俞翠蓮輕輕哭泣起來。她顯然完全同意龐公度的話,亦深信無法改變這等命運,故此只有自悲自憐。

  龐公度耐心地等到她停止哭泣,才道:「我們的燕雲十八鐵騎,日後將改變作風。但願我這個想法,能使陸局主同意接納。」

  俞翠蓮馬上感到自己的地位,已經大有變化,因為這位城府深沉的第二號人物,居然把心中之事與她計議,可見得他當真把自己當作親生女兒一般。為此,她的愁緒被歡欣之情驅散了大半,問道:「為什麼要改變作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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