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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張一侯也感到這話難以回答,想了一下才道:「我也不容易說得清楚,相信是一來太子身邊也有武林高手護衛;二來行刺太子之舉,無異是謀叛作反,一旦事洩,株連九族;三來東廠到底是為皇帝效力,而且專司偵刺大逆作反之事,即使是權傾一代的梁芳,也不敢命東廠之人作此謀叛之事,但我們卻須得全力防範他們私人蓄養的刺客高手……」他停歇了一下,又道:「我們這位千歲殿下為人仁厚,所以表面上與那些奸黨仍然相處得來,恐怕這也是不曾逼得梁芳等人鋌而走險的原因之一。」

  小桃聽了他所說的話,總算大致上瞭解了朝廷的情形,而且也發現,太子這一邊的人,目前實是居於劣勢,隨時隨地都有殺身之禍,正如對方所蓄養的爪牙,亦時時有被消滅的可能。因此,雙方暗下鬥爭之激烈,實在極為可怕。公孫元波的身份已經敗露,更是危險不過,因為他已經成為許多高手追逐的對象了。

  這些朝廷大事以及切身的危險,使他們暫時忘了個人的孤獨寂寞,也暫時忘了他們定須分離的悲哀。但當他們不再談論這些問題時,這一對互相愛慕的男女,迅即又回到冷酷可怕的現實中。最奇怪的是他們明知沒有結合之望,但感情卻更迅速地增加。自然,他們的身世孤伶,亦是原因之一。

  他們雖然並肩而臥,體溫相傳,可是他們的心中竟沒有一絲一毫的情慾。張一侯甚至感覺得到,縱然他把小桃緊緊摟在懷中,也不會觸發起邪念。因為他們所嚮往而得到的,並不是肉體的短暫快感,而是心靈的結合,這是無比純真的渴求和嚮往,遠遠超過了情慾。張一侯輕輕道:「你可知道,我們的情形雖然可悲,但並不是完全沒有快樂……」

  小桃大為歡喜,道:「啊呀!我正是一半兒喜一半兒愁。但我不敢說出來,怕你誤以為我對這番別離,竟不感到悲哀。」

  「我不會發生誤會,你大可放心。」

  「為什麼我們還有歡喜快樂的感覺呢?」

  「大概是因為我們並不是完全失去之故。我們在表面上誠然是心願難償,勞燕分飛,但事實上我們已大有所獲。從今以後,在茫茫人海渺渺天壤之中,你心中知道有我想你,我也知道你掛唸著我……」

  小桃聽到這裏,鼻子一酸,清淚湧出。張一侯瞧著她的面靨,自家竭力忍住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水,向她勸解道:「你別為了我們獲得的少、失去的多而悲傷。請想想看,假如我們一直都沒獲得任何東西,便又如何呢?」

  話雖這樣說,但他顯然連自己也說服不了,所以聲音中除了蒼涼悲痛之情,還含有猶疑之意。他們竟不能像常人一般相愛,亦無力改變環境,達到結合的目的。剛剛開始發現愛情的蹤影,同時就看見了離別,甚至連一個熱吻也沒有,實在可悲不過,但奇怪的是他們居然覺得彼此之間更為瞭解,更為接近。因為有此想法和感覺,他們已開始用眼波傳遞心聲,而不須使用言語了。

  ***

  靜悄悄的黑夜,使人間種種活動漸趨停息。但張一侯和小桃之間的真情愛戀,卻是一出剛剛揭起序幕的悲劇,不分日夜上演著。

  距小桃的房間大約十七八丈遠的屋頂上,公孫元波把蒙面黑巾繫好,然後悄悄向前趟去,直到離那窗口只有七八丈,他才停住身形,定睛觀看。他曾與小桃約好,以燈光為信號,雖然他明知今晚能看見求助信號的希望極為渺茫,但他還是要走一趟。因為這是他對小桃的允諾,每晚過了三更都來瞧上一瞧。小桃的房間只有淡弱的燈光,而灶台也不是放在指定的位置上,所以公孫元波一望而知沒有事情。他並不停留,迅即偏向左方,繼續躥躍。

  那也是另一家著名的妓院──「芸香院」。這兒倒是有一座小樓,燈燭明亮,並且傳出笑語聲。幢幢人影,映在窗上,敢情裏面人數還不少。

  公孫元波繞樓一匝,故意停下腳步,在數丈外的黑影中,向那座小樓注視。他既不知這個小樓內有些什麼人,亦不想知道。

  此舉只不過是「安全規條」之一,當他受嚴格訓練之時便已熟習。這一條,那就是不論自己行動多麼隱秘可靠,但仍須作預防萬一的措施。例如他剛剛明明探看的是小桃的房間,可是他對這個目的地,只不過是迅快一瞥而已。反而轉到這邊,在這座燈光明亮的小樓四周查看,又停下來觀察。假如這刻有人一直尾隨著他,必定以為他的目標是這座小樓,決不會懷疑到小桃那邊。

  寒冷砭骨的夜風,吹得公孫元波縮起脖子。他很懷念剛才睡得暖暖的被窩,現下在凜冽寒風中,不由得泛起趕快回去,鑽入被窩補睡一覺的強烈慾望。他雖說是望著樓中的閃映人影,但心思根本沒用上,簡直是視而不見。

  但突然間他全身汗毛倒豎起來,一陣奇異的感覺,使他馬上集中精神。樓上仍然傳來笑語之聲,公孫元波知道這陣奇異的感覺是來自背後而不是前面。

  他的眼珠一轉,計上心頭,忖道:「我若是向後瞧,則這個逼到身後之人,定必出手,因為曉得我已發現他逼近。若是不動,在這等劣勢之下,縱不被殺,也被擄下。因此我須得裝出找尋一件秘密藏匿起來的物事,他一定等著我到底找出什麼東西而暫緩下手。」

  原來在公孫元波靈敏的感覺中,發覺有人竟已潛到他身後兩三尺之處。此人能在全無聲息中到了他背後,可見得此人的武功,比他只高不低。公孫元波又知道一件事,那便是這個人對他頗有敵意,甚至有殺他之心,因此他才會突然汗毛直豎,發現有敵人潛到背後。假如背後這個人不是有著強烈的殺機,則他決計不能發現。

  他目下還不確知這個神秘的敵人高明到什麼地步,因為他剛才心神散漫,淨在想著溫暖的被窩。假如他是在全神警戒的情況下,讓人家這樣撲到背後,登時可知來人武功比他高明十倍,現在就根本不必抵抗,乾脆舉手投降,任憑處置就是了。

  話說回來,雖然這個敵人是趁他心神散漫之際掩到他身後,但這個神秘敵人的武功,仍然可以測知比他只高不低。不過若是相差不多,他就可以設法逃走,若是已確知相差太遠,那就什麼都不必談了。

  這時公孫元波低聲念道:「十四,十五……這就是了……」他蹲低身子,摸索著屋瓦。不問而知,他所念的數目,正是欲據屋瓦排列下手之數。任何人都可以猜得出,他將在這方屋瓦的位置,尋取一些物事。至於那是什麼東西?是他自己藏放的,抑是別人放在那兒而教他來取的?便不得而知了。

  公孫元波發覺背後的神秘敵人果然沒有動靜,心中暗喜,知道第一道最險惡的關口已經渡過了。他橫移數尺,又順著屋往前數去,同時還向左右的瓦面查看,此舉是希望逼近背後之人略略退開。公孫元波只要這個神秘敵人稍為距開幾尺,別再盯得太近,他就可以作逃去的打算了。

  這個方法竟然失敗了,他仍然察覺那人跟躡在他背後,好像影子一般,附身不去。

  他一直向上數,人也往前移動,很快就到了當中的屋脊。公孫元波心中一動,又生一計,但見自己已經處身在屋脊右端的邊緣,當即伏低身子,作出伸手到脊端底下摸索的姿勢。

  他摸了一下,接著就彎低頭詐作去瞧。驀地一個觔斗翻下來,身子貼著牆壁,飛瀉墜地。此是借屋頂的角脊,作最迅快的閃避。那個神秘敵人縱是作迅雷掣電般的截擊,亦將被翹起的屋脊所阻,無法得逞。

  公孫元波身子飛墜地上,剛剛站穩,但見一道黑影也從空而降,快逾閃電,落在他面前數尺之處。這個就是方才緊緊盯住他的神秘敵人了。公孫元波定睛一看,這人身披淡青色氅裘,頭戴皮帽,帽沿壓到眉毛,看不清面貌。但從身材衣著看來,對方是個女性,卻是可以肯定之事。

  公孫元波腦海中馬上泛起一個影像,那便是當他與老胡正在飲酒時,一個女子挑簾而入,在門口處向老胡施放暗箭。那個女子有一個鷹嘴似的鉤鼻,公孫元波記得非常清楚,是以這刻首先看的便是對方的鼻子。

  面前這個女子的鼻子鉤是不鉤,他還未看清時,已被她那對銳利強烈的目光逼得不暇旁顧。敢情這對目光中瀰漫著森厲的殺機,一望而知她隨時隨地會出手攻擊。以是之故,公孫元波不得不趕快提聚功力,嚴密戒備防範。

  兩人在這寂靜黑暗的邊院中對峙了片刻。那女子手起一掌,向他胸前拍到。公孫元波一招「雙撞掌」,硬接下來,掌勢相交,「蓬」的一響,公孫元波的背脊在牆上劇烈碰了一下。

  那神秘女子身形震得退了一步,但旋即又跨步上前,玉掌起處,再向公孫元波面前劈到。她掌勢一發,挾著一陣強勁的風聲,攻勢凌厲異常。公孫元波此時血氣浮湧,渾身無力,心中大驚,忖道:「這番我命休矣!」

  他剛才與對方硬拚了一掌,已發覺內力不如人家,只是有牆壁抵住後背,是以不曾被震退。但正因如此不能卸去對方的力道,而全部承受下來,因而血氣上湧,胸口作痛,有沒有內傷還是其次,目前身體內部已難受得要死。

  現下敵人發掌攻到,公孫元波真想就此一閉眼,任得敵掌劈中,馬上死掉,以了結這場痛苦。但事實上他仍然翻掌疾推,並沒有放棄最後的掙扎。他的掌勢總算是及時發出,抵住了堪堪擊到面門的敵掌。雖是在黯淡的光線下,而且是匆匆的一瞥,但公孫元波仍然看清楚了敵掌生得非常纖美白皙,一點也不似蘊含內家真力、能夠殺人取命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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