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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裴淳見他極是堅決,心想既是無法打得動他,只好立即把她送回溧陽找博勒,當下大聲道:「晚輩遵命就是,不過晚輩心中有一事苦不明白,終難安心!」

  梁康道:「甚麼事?」

  裴淳道:「您老不救雲姑娘也罷了,但到底有沒有法子救她?」這話不啻是問他的醫道敵得過敵不過博勒的毒道。

  梁康沉吟半晌,緩緩道:「我也願答覆這話,無奈事與願違……」

  雲秋心想到自己性命旦夕不保,那還有心思聽他們說話,拉拉裴淳衣裳,說道:「我們走啦!」梁康長嘆一聲,轉回到屋中。

  裴淳道:「好,咱們快走,趕到溧陽就行啦!」

  雲秋心搖搖頭,說道:「你陪我到那邊花樹繁密之處談一會話行不行?」

  裴淳道:「這有甚麼不行的?」於是並肩走去,到了花樹叢中,陣陣花香送入鼻子,麗日當空,四下鳥聲婉轉,別有一種幽趣。

  她首先躺在樹下草地上,拍拍身旁要他坐下,這才道:「唉!風光正明媚照眼,但我已感到十分疲倦,無心觀賞了!」

  裴淳驚道:「你……你……」

  她點點頭道:「別那樣瞪著我,五毒瓜子和荼吉尼花都被義父帶走了,此谷之中盡是救命治病的正藥,我便不比往日能支持得那麼長久……」

  裴淳跳起身,道:「那麼快走!」

  她搖搖頭道:「不中用了,最多一炷香之久就完啦!不如陪我談一會,讓我安安靜靜地死在這花光如錦的地方。」這句話說得哀愁萬斛,頓時一股生離死別的悲惻湧上裴淳心頭,他難過得直嘆氣,心想這也是人力難以挽回之事,眼下只好陪她談談,務必教她在這短促的光陰過得愉快些。於是抑制著自己的情緒,坐回她身邊,微笑道:「你平日最愛幹甚麼事?」

  她雙眸漸漸變得迷濛,花朵一般的面上現出超越俗世的美麗,輕輕道:「幻想!」

  裴淳呆呆的望住她,道:「想些甚麼?」

  她道:「好多好多的事情,其中也有現下這般的情景,我躺在開滿紅花的樹下,你坐在我身邊,默默無言,直到我死了,你很傷心地哭泣。」

  裴淳心中叫道:「這如花如玉的美麗少女當真就要死去?不久就埋在一坏黃土之中,與草木同腐了!不,太可怕啦,這麼美麗,這般善良,不該如此悲慘……」鼻子一酸,眼眶已潮濕了。

  雲秋心見他雙眸中閃現淚光,不禁感激之極,幽幽道:「你比我幻想中的那個人還好千百倍,我時時覺得我微賤如塵土草芥,想不到你對我這麼好。」

  裴淳親切地瞧住她,搖頭道:「不,你十分珍貴,所以老天爺不肯讓你久留世上,像天上好看的雲,樹上的花一般,都是不能久留的。」他自家也深信此言,因此悲愴又減,又微笑道:「可惜我以前沒有想到這個道理,所以沒有好好陪你,若是早就明白此理,我會找許多許多書給你看,帶你去遊山玩水……」

  她欣然微笑著聆聽,面上一派悠然神往的神情,但不久她就微微喘息,面上隱隱沁出汗珠。裴淳知道時間快到了,這一關古往今來誰都無法打得破,甚至連拖延一會也辦不到。生離死別的痛苦又襲上心頭,他極力記住早先講過的道理,然而悲愴之情依舊,心中一片紊亂……

  他表面上極力保持安詳,但嘴角的微笑,已含有苦澀的味道。他有生以來,從未作偽過,一向是心口如一,所以他裝作得並不高明。

  雲秋心長眉微顰,似是忍受著體中的痛苦。她每逢含愁帶怨之際,就越發的淒艷動人。只聽她輕輕問道:「我死了之後,你會永遠記得我麼?」

  裴淳心想她即將永別人寰,卻只有此事值得她關心,可見她此生一無所有,不覺一陣淒然,答道:「我永遠都記住你!」

  雲秋心道:「但天上的雲消逝,樹上的花萎謝,你何曾記住?」

  這話只問得裴淳一怔,心中雖是覺得不對,但一時無從答辯,只見雲秋心雙淚滾滾而下,說道:「唉,我只是天上的雲,樹上的花而已!」她停歇一下,又道:「我只求你為我做一件事!」

  裴淳忙道:「甚麼事?」

  雲秋心道:「我很喜歡這裏。」

  兩人轉眼四瞧,但見重重花樹,綠草如茵,風光極是明媚綺麗,果然是埋香藏玉的好地方。裴淳點點頭,說道:「我待會就親手修做墳墓,可是……」他沉吟一下,接著道:「可是這兒太僻靜了,你或者會感到寂寞。」

  他說得極是鄭重真誠,雲秋心道:「不要緊,我喜歡孤獨自處,只要你每年的今日來探看我一次,把你碰到有趣的事情告訴我,我就心滿意足了。」

  裴淳道:「這個何難之有,我每次來還要替你收拾墳墓,弄得乾乾淨淨,那就是你住的房子,一定要乾淨好看。」

  雲秋心突然急促喘息,滿面汗珠,裴淳面色變得蒼白無比,托起她的頭,用衣袖輕拭汗水。雲秋心急喘過後,忽然慟哭失聲,叫道:「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裴淳雙淚直流,柔聲道:「別害怕,我在這兒。」

  雲秋心緊緊抓住他的手,道:「我害怕極了,沒有人曉得死是甚麼。我死了之後,甚麼也不知了。」

  東首數丈外一叢花樹後面走出一人,沉聲道:「死就跟睡一樣,你以前怕睡覺嗎?」

  裴、雲二人轉眼望去,只見這人原來是梁康,他那張峻厲嚴冷的面上,這時也顯得十分蒼白,雲秋心道:「不一樣,睡著了還會醒,死後便不能復生。」

  梁康身軀一震,喃喃道:「我也知道不一樣,但我已哄騙自己許多年啦!」說時轉身踉蹌走了。

  雲秋心喘得更是劇烈,眸子中漸漸失去生氣。突然間西首樹叢後又轉出一人,飄灑走來,裴淳抬頭望去,原來是朴國舅。

  他彎腰抱起雲秋心,緊接著一腳把裴淳踢出兩丈外,怒聲道:「不中用的東西,枉她對你一片深情,竟不會想個法子救她。」裴淳爬起身,心中湧起一陣慚愧,做聲不得。

  朴國舅低頭定睛望住她,半晌才嘆息一聲,自語道:「好美,恐怕死了之後,更加美麗!」當下騰出一手,取出一個小瓶,倒出一粒紅色丹藥,放在她口中。

  裴淳已走近瞧看,朴國舅說道:「這是世上幾種最毒之物如鶴頂紅等合製而成,想必可以教她清醒一會!」

  裴淳見他言談舉止,都蘊含極強的信心和懾人的威儀,不知不覺中對他生出佩服之心。

  過了一陣,雲秋心呻吟一聲,眼珠緩緩轉動,朴國舅問道:「姑娘可是覺得好過些?」

  雲秋心有氣無力地道:「我還沒有死麼?」

  朴國舅道:「死不了……」

  雲秋心睜大眼睛瞧著他,訝道:「是你?」

  朴國舅溫柔地一笑,道:「我一定設法救活你,相信我……」

  雲秋心茫然點點頭,道:「你的聲音教人非信不可!」

  朴國舅道:「雖是如此,但我仍然是個凡人,也有許多辦不到之事,不過你又另當別論,你的生死包在我身上便是。」

  他的話轉來折去,裴淳一時難以聽懂,雲秋心卻明明白白,知道這個尊榮富貴,氣度大異常人的國舅爺,已經對自己生出情意。

  朴國舅接著又問道:「你走得動麼?」她點點頭,朴國舅把她放下。

  雲秋心但覺雙腿發軟,虛弱之極,當即回頭道:「裴淳,來扶我一把……」裴淳應聲上來,伸出粗壯的手臂讓她扶著,向前慢慢走去。

  朴國舅面上表情毫無變化,大步領前,說道:「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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