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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第三十一回 唱愁懷惜取百年流景 人鬼窟驚聞一寺異聲

  她停了一下,暗暗偷窺石軒中一眼。石軒中雖然心中有點兒不舒服,但繼而想到如果沒有宮、張兩人,倒顯不出自己的真情,況且如今他們喪失了任何資格,自己何必介懷?便笑一下,道:「你說下去吧,我在聽著呢?」

  朱玲心中稍安,道:「石哥哥,我什麼事也不能瞞你,因此詳細地說出來,你大人大量,千萬別在心中不舒服才好!」

  「看你扯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嫣然一笑,那笑容宛如春花茁放,美不可言。「當時我認為我的心既已跟隨你到了九泉之下,這個軀殼的美醜,又有什麼關係?便一言答應如言發誓。後來師父還加上限期,僅是三年之內,不得洩漏此秘,過了三年,便可把那人皮面具除掉!此所以我和你在一起之後,每一日都有數次想除掉面具的衝動!可是回心想想,三年雖然不短,也不算太長,最後終於都能忍住!」

  「石哥哥,每一個人都有權要求十全十美,對麼?為何這樣便會不祥?」

  石軒中笑一下,沒有做聲,他原是絕頂聰明的人,這時心中早已掠過一個結論,便是朱玲她最後終於能夠忍住衝動而不把人皮面具揭掉,說穿了其實還是想用三年的時間,再試一試石軒中的愛情,是否那麼真摯永恆?這個推測而得的結論當然不便說出來,因此他只好笑一下。

  「對麼?石哥哥,每個人都有權要求十全十美,我們為何不能?」

  「我們當然可以,不過你那種情形比起那些未曾得到而去追求的人的情形不一樣啊!」

  朱玲堅持道:「哪裏不一樣,只要不是我自己背誓洩漏秘密,老天不該罰我。」

  石軒中沉默了一會,才道:「玲妹妹,你可知道你自己長得太美麗了麼?自古道是『天嫉紅顏』……咳,這些話我的確不忍說出來,可是你好像不知道自己得天獨厚,反而還要要求很多,此所以紅顏多薄命,因為她們要求太多的緣故……你必須謙讓一點,處處覺得比別人多邀天寵才對!」

  「試想以宮天撫、張咸這兩人,都是傲視宇內,不可一世的人物,但他們在你面前,卻俯首帖耳,甘作情奴,這是什麼緣故?你可曾想過?」

  朱玲驚道:「石哥哥你這番道理,似深奧而其實十分平凡確實,我怎的從未想到過?」

  石軒中嘆口氣,道:「有時我想起你的容貌,心中登時像塗抹上最絢麗的色彩,但同時又不禁十分悵惘,怕的是天嫉難以解救!每當我記起『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的詩句時,便更加驚懼!玲妹妹……」

  朱玲聽他說得深沉有力,不由得也驚懼起來,不知不覺掉下兩行珠淚!她這個絕代美人珠淚才拋,四下登時變得天昏地暗,玉慘花愁。

  石軒中悔道:「唉,我說了些什麼話,令你傷心難過呢?」

  朱玲伸出白玉似的纖手,溫柔地摩挲他的面龐,道:「沒有,沒有……我只是怕一旦有什麼風波,又要和你隔別,山長水遠,天高地闊,竟不知何時才能相逢,故此害怕……」她盈盈舉袖,把淚痕拭乾,又道:「但我這樣想未免太過杞人憂天,對麼?」她口中說得硬,其實心裏仍然十分紛亂,重重陰影橫亙胸中,連呼吸也有點受到妨礙。

  石軒中嘆息一聲,虎目中射出異樣的光芒,凝視著心上人。朱玲被他的眼光迫得無處躲藏,忽然又灑下珠淚,紛紛滴在衣襟上。

  石軒中柔聲道:「玲妹妹別哭,我們不如走吧。」

  朱玲腳尖微點,輕靈地飛到一株楓樹下面,哀傷地四瞥一眼,儘是蕭瑟秋色。當下幽婉地唱道:「柔腸脈脈,新愁千萬疊。偶記年前人乍別。秦台玉簫聲斷絕。雁底關山,馬前明月……」

  石軒中聽著聽著,一時忘了過去把她拉走,反而惘然地沉醉在她淒愴怨慕的歌聲中。

  朱玲扶著楓樹,檀口輕張,又以悲傷婉轉的聲調唱道:「相思夢,長是淚沾衣。恨滿西風,情隨逝水。閒恨與閒情,何日終極?傷心眼前無限景,都皺上愁眉……」

  石軒中聽到「恨滿西風,情隨逝水」兩句,已覺得滿胸悲鬱,惆悵難堪。及至聽到最後她唱到「傷心眼前無限景,都撮上愁眉」這兩句,不由得深深瞥一眼瑟瑟秋林,與及那頹唐的夕陽。眼光再落在朱玲面上,一時為之感慨叢生,頻頻嘆息。這眼前的景物與及豔絕人寰的人面,畢竟有一日不知逝去何處,興念及此,哪能不皺上愁眉?

  朱玲意猶未盡,復又含淚清歌。石軒中側耳細聽,那歌詞是:「唯酒可忘憂,奈愁懷不滯酒。幾番血淚拋紅豆,相思未休,淒涼怎守?老天知道和天瘦。強登樓,雲山滿目,遮不盡,許多愁……」嗚咽幽揚的歌聲,在楓林中飄蕩迴旋,久久不散。

  石軒中猛可大吃一驚,想道:「這個兆頭大為不吉,今日我們才算是正式重見面目,卻這等悲傷淒切,難道日後是個悲慘結局?」

  這個念頭有如滾油烈火般煎熬著他的心,使得他長嘯一聲,飛縱到朱玲身邊,猿臂一伸,便把她抱起,直向林外飛躍出去,生似要擺脫這裏的愁雲慘霧。他的腳程極快,朱玲宛如騰雲駕霧,但覺耳邊生風,景物直向後面疾如電掣般掠逝。大約走了五十多里,前面一座高山,拔天而起,恰恰擋住去路。

  朱玲在他耳邊道:「石哥哥,那是什麼山?」

  石軒中停住腳步,仰頭四望,只見青山聳天,夕陽把山上的樹木都抹上金色,景色光明燦爛。他長長透口大氣,道:「這裏才是人間,剛才那個樹林太令人鬱悶了。」

  朱玲忽然笑道:「這裏屬關洛地面,我本極熟,但反而問你這是什麼山,真是傻氣!」

  石軒中道:「管他是什麼山,我們上山遊賞一會如何?」

  朱玲欣然同意,石軒中把她放下,兩人攜手走上山麓,那兒因夕陽已被另一個峰頭擋住,是以景物甚覺清幽。

  石軒中道:「玲妹妹,你把清音大師獨門玉龍令符的絕招仔細教我如何?」

  朱玲哪會拒絕?兩人便在山麓上亮劍練習。石軒中在這幾日間本已大略識得,因此不消多時,已經學得甚為純熟。他可又勾起那日和清音大師較藝時,自己那一下神妙絕倫的身法。

  朱玲知道他在想什麼,便勾住他的手臂,一面向山上走,一面問道:「石哥哥,你如果老想不起來,是不是一世都要想呢?」

  石軒中道:「當然要想……」她噘一下嘴唇,便不言語。

  兩人走到半山,忽見右邊遠處有一道溪澗,靠他們這邊的澗邊,長滿了楓樹,一片霜紅。但在溪澗對面,卻長滿高插入雲的翠竹。

  朱翠交映,分外鮮明奪目,朱玲指點給石軒中看,道:「石哥哥,你看怪不怪,不但一邊紅一邊綠,十分搶眼,特別是那些翠竹,分明僅是一層兩丈許的竹陣,宛如籬笆般遮住了溪澗那邊的景色,我們過去看看好麼?」

  石軒中正想到微妙欲悟之處,聞言便道:「那邊不過也是些樹木山石而已,決不會有什麼奇景……你別打斷我的思路好麼?」

  朱玲嘟起小嘴,道:「不說就不說,我自己過去看。」

  石軒中忙拉住她,賠笑道:「玲妹妹別怪我,是我不對,但我贊成再往山上走,那邊決沒有什麼看頭!」

  朱玲得回面子,便也一笑道:「我還是要過去一下,你且坐著等我一會……你要跟去我也不准呢!」

  石軒中知她要做什麼,便笑了笑,管自坐在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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