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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朱玲還沒開腔,張咸已解釋道:「我自己毀滅自己,算不得你親手殺我,固然會因而感動,將不會忘記我,但這樣事情又不相同了,對麼?」

  她悵然道:「想不到當晚是我要尋死,你救了我的性命,而現在反而要你毀滅生命。人們總是自尋煩惱,果真不假!」

  他站起身來,朱玲見他果真要走,心中感動之極,這種偉大忘我的愛情,古今罕聞。於是她也起身,把他拉住,柔聲道:「你不必去了,我還有一個法子呢?」

  無情公子張咸俊秀的面上,露出疑惑尋思之狀,立刻矍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面色一整,變得十分誠懇,又道:「我曾經答應過你,不論你如何對待我,我也不會怨你!因此,你不須想得太過極端,以為我如不死,則你必須永遠和我廝守,否則我便亂開殺戒!不瞞你說,早先在池邊看著那幾具屍首時,我曾有這種可鄙的要挾你的念頭。但現在可不行。」

  朱玲歡然道:「你真是世上罕見的大丈夫!那麼請你盡力抑制一下自己的脾氣,行麼?」

  他慨然點頭,但覺彼此心靈相通,千言萬語,都不如脈脈相視之間,便已瞭然。

  難題已解決,大家都十分欣然安慰。地啞星君蔣青山可是個死心眼的人,苦苦堅持替朱玲畫像,要另畫一幅表現出她含愁獨坐的肖像。朱玲倒是答應了,但數日工夫過去,她多個小伴岳小雷,加上和無情公子張咸形跡稍為親密,眼中的鬱鬱之道,已不復見,蔣青山空自有心,卻無從落筆。

  岳小雷開始隨張咸學藝,這孩子聰慧過人,早已暗中問過朱玲是否會和張咸長久廝守。朱玲的回答是人生本難預料,尤其是她,身負如山情債舊恨,可真說不定什麼時候便會突然分手。岳小雷聽了默思之後,便在學藝之時,一面拚命苦練,一面用口頭詢問了所有各家派的奧妙招數,用心強記住。因那地啞星君蔣青山,攜有完備的畫具,他便在晚上繪圖注字,將日間問過的絕技都記錄下來。

  不消數日,無情公子張咸的絕技,幾乎都被他問個一乾二淨。張咸並不在意,以為他天賦雖是一時之選,但這等絕藝豈同凡響,沒有個一二十年功夫,哪能練得會?

  這天,朱玲起來,便找岳小雷,哪知他已不在房中,朱玲十分奇怪,命蔣青山呂聲等去找。但他們歇了一會,都自個兒回來,報說不見岳小雷。

  張咸忽然從小雷房間出來,手中拿著一張素箋,大聲道:「朱玲你來看看,他竟是不辭而別呢!」

  朱玲大驚,取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不少字,大意是說他明知這樣不辭而別,辜負了玲姑姑對他一片熱心,但他卻想獨個兒浪跡江湖,一面增長見聞閱歷,一方面勤練武功。日後自會尋到朱玲,叩謝大恩,但卻請她不要找他,任得他在江湖上熬練一番等語。她看了之後,覺得一個人有心獨立,自無羈束住他之理,只好打消了追蹤他的念頭。

  但她卻忽然動了離開這個小村落的念頭,無情公子張咸誓死追隨,於是他們在中午時,已到了武昌。

  朱玲換了男裝,獨個兒去逛了一會回來,便對張咸說,要趕赴碧雞山去。

  無情公子張咸面色微變,但迅即恢復常態,夷然道:「好吧,咱們吃過午飯,便動身北上!」

  直到上路之後,朱玲見他仍然談笑自若,並不追問她何以忽要趕赴碧雞山的理由,自家反而忍不住,絲鞭揚處,捲過他的面前,笑道:「喂,你可知道我為何要到碧雞山去麼?」

  無情公子張咸道:「我當然知道,石軒中早在數日前已到過碧雞山去,可是適值鬼母閉關,石軒中便留話要在半個月後,再上碧雞山。咱們如今趕快一點,便是可以湊上!」

  她呆了一下,道:「哦,原來你已知道。」

  兩人默然並轡而走,約摸馳驅了十餘里路,張咸忽然嘆道:「你莫以為我毫不動容,便誤會我對此事漠不關心。其實當我聽到你說要去碧雞山時,我心中如被你戳了一刀,疼痛難言,但我有什麼辦法呢?這與財物不同,攘為己有不成,必須要你的心是真個相許,否則光是得到一具軀殼,又中何用?」

  朱玲聽了,這才釋然,既然他不是毫無妒意,話又不同說法。「老實告訴你,我到碧雞山去,便是要親眼看見石軒中鎩羽而歸,我恨他,因此我要看見他失敗!本來我也不敢輕身入虎穴,但有你和他們兩個,可就不怕啦!現在你知道了沒有?」

  張咸喜形於色,突然仰天大笑,顯然暢意之極。

  不一日,他們已到了碧雞山麓。這時朱玲早已著蔣青山以丹青妙手,替她改容。蔣青山僅僅將她的眉毛畫粗一點,又在頰邊弄些陰影,她的容貌便改變了許多,最妙的是乍看甚像本來容貌,但定睛看時,越看越不似。

  玄陰教勢力遍佈天下,輕易無人敢到碧雞山來。但這次石軒中揚言要重上碧雞山尋那鬼母挑戰,一決勝負,這件事算得上是武林百年來第一樁大事。因此許多武林中有名有姓的人物,都甘心冒險來碧雞山走一趟,縱然可能會被玄陰教的人轟回去,但也值得一試。

  誰知碧雞山毫不設防,一任江湖人來往自如。不但如此,但凡入了碧雞山的人,只要說是慕名來觀戰,一律茶水點心等招待。

  朱玲是舊地重遊,自然識路,帶著張咸等三人,棄馬步行上山,直赴山上禁地。一路上但見不少武林健者,都同是向山上奔去。

  不久,他們已置身在碧雞山高處的主壇大廳內。

  這座宏闊異常的大廳,此時人頭洶湧。玄陰教這回對江湖聞風而來的武林中人甚是禮待,每有一人入門,便有執事教徒端椅過來,同時還有一杯香茗招待。他們四人來得遲,只好在廳隅處落座。

  朱玲游目四顧,只見廳中所擺椅子,盡皆朝著大門,是以任何人進來都被大家看見。當他們四人迤邐而進時,曾引起一陣輕微的騷動,原因是無情公子張咸不但風度翩翩,服裝華麗,特別是腳下頗見功夫,故此廳中群雄都奇怪打聽,但因竟無人認得,是以騷動一下便平靜下來!

  朱玲輕輕對張咸道:「啊,天下南北各路的好手,幾乎全部到齊啦!你看見那老和尚沒有?他便是當今少林寺達摩院首座長老鐵心大師,旁邊那個精神矍鑠的老人,便是西涼派宗主移山手鐵夏辰。」

  無情公子張咸忿忿道:「那邊有兩個小子,老是盯著你,我得去教訓教訓他們!」

  朱玲隨著他指示之處看去,只見一個身量頎瘦,面目清秀的少年,雙目炯炯有神,這時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她,當下認出此人乃是荊楚派後起高手飛猿羅章,此人已盡得衡山猿長老真傳,昔日曾與魔劍鄭敖較量過,全靠她在旁邊提醒鄭敖,才用詭招贏了他。這不是說鄭敖武功不及他,原因卻因鄭敖其時已疲乏不堪,無法支持劇戰。

  她見是此人,眼光毫不停留,便自滑過。掠到另外一個青年公子面上,只見他五官端正,自然流露出一種威嚴氣度。

  朱玲芳心微跳,認出這人乃是當年在洞庭湖上認識的德貝勒,但她只知他姓金。旁邊尚有一人,便是小閻羅屈軍。她感到德貝勒的眼光特別銳利,好像已看穿了她的身份,故此心中微跳。她低聲道:「你別理他們,昔年他們都吃過我的虧,故此看我,但願他們別認出來!」

  張咸哦了一聲,只聽她又接著道:「我奇怪玄陰教內外六堂香主,怎的一個不見……」

  正說之間,忽見數人魚貫而入,帶頭的竟是個女人,年紀在四十左右,長得相當秀麗,體態嬝娜,身上斜繞著一條紅羅帶,走動時迎風飄舞,看來哪怕沒有兩丈之長。第二個朱玲便認得,乃是內三堂香主之一的鐵臂熊羅歷。第三個也是內三堂香主之一的火判官秦崑山,第四第五兩個是外三堂香主九指神魔褚莫邪、雪山鵰鄧牧,第五個是總舵主日月輪郭東(諸人事蹟,均見《關洛風雲錄》)。在最近大門處尚有十餘張空椅,他們進廳之後,一言不發,都在椅上各自落座。

  朱玲聽到旁邊的人低聲談論,方知領頭那個秀麗嬝娜的中年婦人,乃是新近加盟玄陰教的交趾阮大娘,被尊為天鳳堂香主。

  廳門突然又出現一人,玄陰教的五位香主都站起來迎接,只見來人身量高大異常,相貌奇醜,敢情正是鬼母座下的首徒厲魄西門漸。

  朱玲微微一震,定睛瞧著這個對她一往情深的大師兄,卻發覺他好像已經蒼老不少,不知怎地心中微覺愴然。

  厲魄西門漸先請諸位香主坐下,然後走到鐵心大師和鐵夏辰面前,與他們攀談了幾句話,這才落座。

  這時才不過是上午卯辰之交,只因石軒中昔日離開碧雞山時,只說下今日要重來,並沒有說定時間,故此要看熱鬧的人,一大早便趕到,但卻無人知道石軒中何時才會駕臨。

  一個玄陰教的大頭目在厲魄西門漸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厲魄西門漸現出愕然之色,隨即匆匆起身,走出廳門。廳中之人一陣嘩然,紛紛猜忖是不是石軒中已經來到,故此西門漸匆匆去通知鬼母。

  張咸也如是猜疑,朱玲沒有回答,但心中卻緊張得要死。她知道自己雖是恨極石軒中,但一旦這位俊美無倫的一代英俠出現時,她一定會激動得全身顫抖。

  正在此時,大門口出現了一個翩翩美書生,但雙目如電,鎮定地向廳內掃視一匝。前面有些人震於石軒中威名,一看這位陌生的美書生,不但相貌出眾,氣度尤見沉穩鎮定,不覺站起來好看清楚一些。後面的人視線被擋,都紛紛站起來,霎時椅子移動聲充滿了大廳中,幾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身。

  朱玲等四人因被前面的人牆遮住目光,便都起身。朱玲站起了一半,忽又坐下,面色變青。

  忽然發覺側邊不遠,有一對奇銳的目光正凝視著她,揚眸一瞥,暗中又大吃一驚。

  這時大門口那位美書生雙眸微轉,登時已明白眾人何以起立之故,立刻朗聲道:「在下宮天撫是也,並非是石軒中,各位請坐下,少安毋躁!」

  他的聲音如敲金擊玉,廳中無一人不清楚地聽到。這等內功造詣,也是驚人,不負眾人站起之勞。

  大家紛紛落座,宮天撫緩步進廳,竟在最前排的鐵心大師另一旁的椅上坐下,顯然甚是自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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