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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仁君妹妹。」他低喚一聲,嗓音變得有點嗚咽:「現在縱使我立刻死在當場,也心滿意足了……」

  她驚異地嗯了一聲,只聽他又道:「本來你可以一掌把我擊斃。」他歇一下,嘆息了一聲:「但你終於放過我,足見你對我果然有真情,我雖死何憾,雖死何憾……」她沒有則聲,事實上她也不能說話。

  「你如真肯寬恕我,咱們趕緊離開此地,以後永不踏入江湖,來日已無多,妹妹,我要好好地和你聚一下,我發誓要令你事事滿意……」她喉頭咯咯數聲,似是想說話而說不出來,然後,她用極悲慘的目光望著他。

  費選大驚失色,叫道:「仁君妹妹,你怎麼啦?為什麼不說話?啊,你眼中的意思是說可以寬恕我,可是現在已太遲了,是不?為什麼呢?」

  他一面叫,一面往後退。石軒中這刻看不見龐仁君的面貌,因此十分奇怪費選何以忽然會退開。

  但見費選退到溪邊,龐仁君突然淒厲地叫一聲,費選驚得腳下不穩,「噗通」一聲,掉在溪水中。

  以費選的一身上乘武功,居然會跌倒在深不過兩尺的清溪中,可以想到他心中該是如何震駭,才至於這樣!

  那費選一跌即起,騰身飛退到對岸。溪水波紋蕩漾中,龐仁君低頭一瞧,忽然凝住不動。

  水波漸息,慢慢回覆可鑑人毛髮的鏡面,她眼看水面現出一張老婦人的面容。

  剛才猶自駐在她身上的青春,轉瞬間已欻然遠逝,不知芳蹤何處。在這麼短促的時間內,體驗到「青春」與「衰老」的味道,事實上很難適應。凡是「好」的事物,人心總嫌其少及時間短,青春猶然。同時她又想到費選之所以後退不迭,一定是因為她頓時變得衰老之故。這是她最難以忍受的……

  她揮手尖聲嘶叫,費選知她心意,便悵惘地道:「妹妹,你肯為我施展碧血箭功夫,我感激不盡,事到如今,許多人力無能挽回,我算是與峨嵋及石軒中結下大恨,日後定必盡屠這干人,以慰你泉下之靈!」

  原來他已看到她嘴內的斷舌,剛才所以後退,事實上不是為了她迅速變為衰老而致,卻是為了她張嘴尖叫時那半截舌頭的可怖樣子。假定換了別人,肢體損殘得再厲害些,他也不會在乎!但龐仁君之傷便大大不然。

  石軒中聽到費選此言,不由得甚怒,突然縱身一躍,高達五丈許,凌空飛駛而去,口中宏聲怒喝道:「費選你全無人心,復又口出大言,石軒中在此!」

  人隨聲至,恍如飛將軍由天而降,聲勢赫赫驚人。費選駭一跳,辟易數步。石軒中已到了他頭頂上空,忽然發出劍嘯之聲,一道光華,電罩而下。

  費選怪眼一閃,已知吃定大虧,這是一則對方身法劍術俱凌厲無匹,本就難以招架。二則對方作了先機,趁自己心神稍亂之際,乘隙抵瑕罩將下來。其時只好怪吼一聲,雙掌齊出。

  只聽石軒中口中微噫一聲,劍光倏然暴縮,化為一條銀蛇般,緣著他右掌轉個圈。寒氣侵肌,費選激靈靈打個冷戰,暗想右腕一定完了。念頭尚未轉完,石軒中已飆身落在清溪彼岸。

  他低頭一看,右腕安然無恙,不由得大怪。卻聽石軒中道:「龐幫主你不想我傷他麼?」他雙目注視著身體微佝的龐仁君,竟不理費選。龐仁君點點頭。石軒中回首瞧視費選,怒聲喝道:「姓費的立刻給我滾,下次若遇上我,方教你曉得石某之劍鋒利與否!」

  費選心中十分沮喪,一言不發,疾躍而去。

  石軒中眼光瞥掃過龐仁君的眸子,立刻發覺這個一代女魔命在頃刻,輕嗟一聲,道:「龐幫主可有需我效力之處?」

  她低下頭,身軀搖搖欲仆,石軒中忙伸手扶她。她一手抓住石軒中手腕,五指微顫,但力量奇大。若非石軒中已曾易筋換骨,這一抓已禁受不住。

  於是她完全衷心佩服這個年輕劍客一身功夫造詣,的確是武林百載罕逢的奇材。只因她剛才這一抓,石頭也得被她捏碎。她示意他一同蹲低,然後在沙上寫道:「瀕死之際,胸中空空蕩蕩,無所罣礙。石君俠骨義膽,劍術凌蓋古今,異日必能領袖武林,宇內稱尊。我有手抄本一部,藏在紫湖山麓野鳥洞中,此手抄本內乃我先父畢生揣摩天下各派武功,擷精采華,盡錄其內,鬼母冷婀之玄陰真經,先父亦曾瀏覽,故錄之至詳,你可取以參考。洞中尚有先父及我平生所聚之奇珍十二件,俱稀世之寶,得一已足以富甲天下,並以送你。唯欲入該洞,必須殺生……」寫到這裏,忽然僵木不動,石軒中知她已死,暗自嗟嘆一聲,把她的屍體抱起來,低頭一看,只見她滿面皺紋,其老不堪。

  他將她葬好,便回烏木禪院,竟然忘記將沙上清晰的字跡掃掉。因為他這個人一向光明磊落,胸襟沖淡。無論什麼寶物,都不會令他動心,是以這回事根本不放在心上。

  烏木禪院中傳出梵唄之聲,一股檀香味道,飄浮在四周。石軒中覺出在莊嚴虔敬中,似乎還有點悲哀的意思,心知定是在收葬慘死的和尚,便不即入。順腳踱到禪院側面,那兒已是懸崖的邊緣,禪院院牆到此為止。

  壑下雲霧繚繞,教人莫測其深。山風吹得衣袂飛揚,石軒中站在最邊緣處,覺得好像站在雲霧之上,御風飛行著。

  忽覺身後有點聲息,立刻奇快無倫地轉個身,只見血印禪師含笑站在身後。老和尚合十道:「石檀越好靈的感覺,貧衲佩服!」

  石軒中忙抱拳道:「原來大師駕到,在下因貴院法事未畢,不敢驚動!」

  「沙門大劫,幸得檀樾解救,貧衲正不知何以為報!這番石檀樾忽然駕臨荒山,敢問貧衲有所能效勞之處麼?」

  石軒中忙道:「不敢當得大師此言,在下此來,僅僅請問大師一事,便是拙徒史思溫,前日在湘潭崔偉師伯家動身來此,未知可曾謁見大師否?」

  血印禪師搖頭道:「令徒並無到此!」

  石軒中立刻焦慮起來,暗想史思溫一定是半途為玄陰教之人截住。但面上卻不露出來,含笑道:「多謝大師賜示,既然拙徒未曾來到,在下尚有要事,必須立刻下山。」

  血印禪師道:「何須匆忙至此,請到敝院待茶,稍談一會。」

  「在下實有要事,唯其如此,更覺山中歲月之可羨。赤陽子老前輩今日何以不見?實在遺憾!」

  「家師自三年前已靜居於偏院,不理世事。苦海雙妖適才如能侵入,他老人家也不會動手,而任由他們凌侮,此所以貧衲早先實在焦慮,那龐仁君下落如何?檀樾可曾追上?」

  石軒中能夠瞭解這等佛門高僧的行徑,故此並不奇怪,當下將經過情形一說,血印禪師聽得直唸佛號。石軒中說完之後,便告辭下山。

  沿途找尋玄陰教之人,卻碰不到一個,這天已到了武昌府,城郊春光瀰漫,嫣紅紫姹,彩色繽紛,奪人眼目。石軒中絲鞭輕搖,緩轡徐行,一面賞玩這一片春光,一面瀏覽踏青仕女。

  忽然觸起心事,劍眉緊鎖,不知不覺催馬落荒而行。也不知走了多遠,遊人已杳,一片靜寂,但景色似乎更加悅目。失落了許久的情懷,忽然又重拾回來,一絲悵惘空虛之感,逐漸在心頭擴大。

  假如現在有一個人,和他並肩觀賞這一番春光景緻,這種悵惘,決不會湧上心頭。可是這個人兒,如今卻和另一個美少年廝聚在一起。他幾乎可以想像出她含笑和那美少年說著知心話的神態。這個想像使得他渾身不安,心裏十分焦躁。因此他剛才忽然落荒而走而尚不自覺。

  前面有一片斜坡,綠草如茵,甚是好看。他跳下馬,惘然地在一塊大石上坐下。出了一會神,春天煦暖的陽光,曬得他有點燠熱。四周浮升起一種青草和泥土混合的氣味。他彷彿掉入一個舊的夢境中,一切都那麼相似和熟悉……

  朦朧飄渺的舊夢,卻沒有令他勾出任何一幅鮮明的圖畫,只是一種熟悉的,使人惘悵的感覺而已!

  坡那面忽然飄起一縷清細的簫聲,裊裊飄散在春光正盛的城郊。

  石軒中的心魂隨著那一縷簫聲,忽又跌在另一個夢境中,但夢中的人,卻仍然是豔色無雙的朱玲。

  簫聲如怨如訴,如泣如慕,彷彿有一位美麗的少婦,徘徊在春花盛放的園中,思唸著遠方的人兒。值此良辰,自顧形單,芳懷寂寞難遣,於是對花太息!

  石軒中輕輕嘆息數聲,他深深嘗過相思的苦味,直至如今,仍然未能擺脫。這一陣簫聲,勾起他好久以來一直抑壓住不去想及的愁懷,內心為之一陣顫慄,起了深刻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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