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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


  陸丹徐徐站起來,忽然轉身,正好瞧見他的笑容,光輝之中有點苦澀,完美中有點缺陷,快樂中有點痛苦……那是極為複雜然而動人的表情。

  她在心中嘆口氣,憐惜地投他一眼,心中想道:「不行,我不能教他多受痛苦。我要告訴他,我早已經心有所屬。他,縱然情深一往,也將落個悲慘的結局,倒不如趁早息了這條心……」心中決定了,便道:「你……你別痴心妄想。不瞞你說,我已經……」

  尤東霖忽然擺擺手,截斷她的話,插嘴道:「陸姑娘你不必說下去,在下雖然……雖然……」

  他輕輕嘆息一聲,眼光惘然地垂向地上:「唉,在下實是自慚形穢,豈敢痴妄多心?許多事都是情不自禁,以至冒瀆玉人……只要姑娘不見怪,在下已刻骨難忘姑娘的美意……」

  陸丹嬌軀劇烈地震動一下,花容失色。「什麼是冒瀆玉人?」這疑問電光似地掠過她心頭。

  尤東霖見她表情變化得太厲害,立刻料想出她的驚疑。

  「姑娘,」他趕快解釋道:「姑娘,我不是……你……你……」他本想說「我不是那種人,你料錯了」,可是話到了口邊,卻覺得不好意思說出來。因為若他這麼一說,豈不是說陸丹心中想的盡是不乾不淨的念頭。

  陸丹卻更加誤會了,「鏘」一聲掣劍出匣,閃起一道銀光,四壁的燈火登時如螢火之比皓月,黯然無光,那種古舊得像夢幻的氣氛又襲進她感覺中。

  她深深吸一口氣,忽然明白了這種氣氛為什麼曾經使她覺得惘然若有所憶慕。只因她曾經替自己的將來編織過一個夢,她,嫁給一位世家子弟,住在深深的宅院中,那兒有深閨的旖旎或寂寞,同時還有古老的家具的氣息,形成了一種古意盎然而可靠的氣氛,在她周圍飄浮著。她便拘謹地度過一生──充實或者是寂寞的一生,卻是女人的一生。

  雖然,在現實世界時,她決不肯讓自己投入這種生活和命運中,可是,她總是在幻想中替自己編織這樣的命運結局。

  然而,這刻她一向好好地保存在深心中的夢已經破碎了!這是當她嗅到那古老而貴重的家具的氣味時,才矍然而覺。

  她必須像隻飛鳥般自由無羈,辦完許多事之後,才能另行編織將來的生活之夢。可是,她已沒有資格編織生活之夢了,除非她將夢中那人,改為眼前這俊俏的美少年。

  她不必再加考慮,已知道決不可能讓這個人佔據了她夢中那人的位置。於是,她悲痛地「哼」一聲,驀地一揮太白古劍。劍風颯然撞出,直襲那五六尺外的尤東霖。

  尤東霖在她陰冷哼聲之時,像是已知她的決心用意,先一步閉上眼睛,面上神色夷然不變。那是一種難以描述的甘心情願的樣子。

  劍風颯然襲至,他猛可「哎」地一叫,翻身摔倒地上。

  陸丹驀然閉住眼睛,然而,那張俊美而帶著甘願的神情的面孔,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她的芳心宛如被利刀戳了一下,甚是疼痛。

  「他為什麼會這樣子對待我呢?」她想,「這樣子對他有什麼好處?咳,我雖在最後一剎那間,撤回八成力量,但以他那種荏弱的體質,又早曾負了內傷,定然氣絕斃命……啊,我豈不是太狠心麼?」

  已不能復憶在什麼時候,她曾經聽人說過:「愛人的找被愛的幸福……」現在,她似乎瞭解了這句話的意義──非常有人生哲理的意義。

  她徐徐睜開眼睛,但瞧不見尤東霖的屍體,因為眼光被躺椅擋住了。

  她動作迂緩地先將太白古劍歸鞘,然後,向這柄古劍深深瞧一眼,輕輕道:「我也許要和你分別了。自從攜你下山,我的情感,屢屢遭受到不可補償的打擊。我要把你永遠沉埋在千尋江底,而我呢,也將與你一般,永遠絕跡於人間!」

  「至於你……」她的眼光移到前面,瞧著尤東霖屍體所伏之處,雖則她仍然沒瞧見什麼。

  「我十分抱歉,而且非常難過。我想,我沒有權力奪去你寶貴的生命,而且我決不會那樣做的,假如你不是……的話。」

  她歇了一下,喟嘆一聲,然後轉眼找尋可以出入之處。果然在右邊那具高大的檀木櫥旁邊,露出一道狹窄得僅可閃身而入的縫隙。

  她一跺腳,白衣飄飄飛拂,人已閃進那條壁縫之中。走了半丈遠,亦即走那堵牆壁的厚度,眼前豁然開朗,卻是條一丈多高,半丈來寬的暗甬道。

  她像幽靈般無聲無息地在甬道中欸忽前移,轉眼間已到了盡頭,卻分為兩條去路。一是十餘級石階的上行之徑,一是斜沒於地下的甬道,那兒也有十多級石階。

  這時,她的思想已經有點兒麻木了,只停了一下,便毫不考慮,往向上的石階走去。

  另一邊的石階下,突然傳來「鏘」的一下金鐵交鳴之聲。在這極為死寂的地方和時間,忽然發出這麼一下響聲,委實令人心驚。

  她猛然驚醒,倏然停腳止步,向那陰暗的石階下面投以銳利的一瞥。

  她自從服過醉果之後,目力大異往昔,雖在黑暗之中,卻無殊白日。因此,那邊雖是極為陰暗,卻瞧得清楚。只見在石階盡處,有一道鐵欄柵。那些鐵枝每根都有錐子般粗,縱橫齊整地交織成一面大網,把那邊隔住。鐵網那邊卻是兩丈方圓的石室,除了這一面是被鐵枝網欄住之外,其餘三面都是石壁。

  鐵枝網邊,一個身軀頎長的少女,屹然站著。她的頭髮有點兒凌亂,手中提著一口青鋼劍,臉孔繃得緊緊的。可是,仍然掩不住那動人的天然秀色。

  她見陸丹停步,立刻又猛一揮劍,斫在鐵枝網上,發出極響的「鏘」一聲。甬道中回聲激盪,但陸丹卻察覺這一劍斫下的力道,遠遜第一下時有勁。

  「賤婢,你瞧著姑娘怎的?再弄幾條蛇來給姑娘解解氣麼?」

  陸丹立刻猜出這位少女定非本莊之人,甚至多半是敵人。從她那種疲憊的聲音和面色推想,大約已被錮禁此處有一些日子,怪不得方才所斫兩劍,勁力大是不同。

  忽然,她聯想起早先上官瑜要帶領她入莊取驢之時,馬方回和繆推民兩人神色不正,言語閃爍,屢次企圖阻止上官瑜親自帶她進莊,意思是最好由他們代替。

  這件事可能和這位少女有關,因為現在很顯然地可以知道,便是上官瑜若果要經過這條甬道而把她困入這石屋時,必定會發覺這兒還有個少女被禁。

  當時陸丹不可能推思出馬方回的用意,因為她根本不識得馬方回和繆推民的身份地位,也不知這隱賢山莊有所變遷,如今已非大內雙凶養老之所。

  她心中甚是淡漠,對於這些恩怨寂寥,灰心之極,再沒有興趣去理會。對於自身變故尚且應付不暇的人,焉能再顧及別人,這本是人情之常。

  那個毀了她女兒清白之軀的人,已被她殺死。她在後來才發現自己雖然不能容許那人長久佔有自己,卻也不願意殺死他,尤其是瞧見他那種甘願受死的神情。

  「可是,他終於死了。」她想:「我卻不知為誰而活?」

  她再投瞥那邊鐵枝網一眼,身形猶疑一下,沒能拿定主意要離開抑是過去那邊瞧瞧,看是什麼樣的女孩子以及能否救她。

  「這莊子裏沒有一個好人!」那少女高聲嚷叫道:「嘿!你們以為姑娘不知老頭兒眼中的下流意思麼?只恨當時姑娘劍下留情沒有趕盡殺絕……」

  陸丹心中不由得一動,詫想道:「她也能贏得上官老兒?她是什麼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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