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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他腳下響成一片,敢情是方巨方才盡力一跳,掉下地時因重心不對,整個兒摔在地上,加上紫檀竹杖碰在石地上,那種聲音就夠熱鬧的了。

  說時遲,那時快,方巨拱背爬起來,那根狼牙棒劃起閃光,直砸到他後腦與頸脖之間。

  繆推民閃目下瞧,心中大喜。只要這巨人一下子暈倒或被砸死,那可真是他的運氣來啦!

  方巨猛可向上一蹶,狼牙棒正正砸在他光溜溜的腦袋上,就像墜在鐵石之上,「噹」地大響一聲,整根狼牙棒橫飛開去,撞在石壁上,然後墜落地上。他伸手一摸背脊,怪叫一聲,道:「老小子我要把你撕為兩片」

  繆推民恰好飄落在他跟前,卻見這巨人一點損傷都沒有,禁不住駭然道:「我的姥姥,這傢伙是什麼橫練功夫呀?三梭的白虎釘傷他不了,連我這根沉重無比的狼牙棒也動不了他一根汗毛……」及至聽他一嚷,言中之意,兇殘之極,渾身已大大冒出冷汗。

  方巨伸臂便揪,繆推民努力一閃,「啪」地響一聲,已被這巨人一巴掌摑在胖臉上,眼前金星亂飛,身形一踉蹌,撞在石壁上。再猛可張口,吐出一大口鮮血,血中裹著四五枚牙齒。

  傻大個兒衝過來,一伸粗臂,將他當胸揪住。繆推民一時亡魂皆冒,情知這大個兒力可移山托鼎,想撕開個活人,還不是一舉手之事?

  方巨怒氣填膺地大叫一聲,聲音中蘊含無數怨毒忿怒。繆推民嚇得雙腿一軟,橫胖的身軀直向地上軟溜下去。然而卻因方巨將他胸襟揪住,便變成掛在方巨手上的怪樣。

  「老小子你太可惡啦!我非把你撕開兩片不可……」他又喊叫了一遍。

  繆推民滿額全是閃閃冷汗,這種處身於生死邊緣的滋味,的確是最為可怖的一種經驗。尤其是在完全絕望無力抗爭的情況下。

  方巨雙掌一分,那力量簡直可以將數十頭正在酣鬥的水牛分開。只聽裂帛大響一聲,方巨兩手各持一片什麼東西,狠狠向地下一摔。

  那兩片東西尚未著地,已先傳來「噗通」一響。敢情方巨僅僅將繆推民的外衣撕為兩片,繆推民的身軀卻掉在地上。

  他一彎腰將繆推民抓起來,重複雙手一分,裂帛一聲過處,繆推民又掉在地上。現在,繆推民已赤裸上半身。

  方巨當下怒氣稍息,道:「老小子你那小棒棒挂破我的好衣服,我也撕掉你的……」

  繆推民軟癱地上,卻聽得清楚,這才知道這渾人乃是將話說含糊,竟將他嚇個心膽俱裂,卻不過是撕掉衣服那回事而已。不過,再也不會明白方巨為什麼對於衣服被毀的事極為生氣。

  方巨回眸瞧瞧那根狼牙棒,道:「早先你說過用這狼牙棒砸死我師父的哥哥,嘿,你這老小子真惡毒,我要……我我要……」他要了好一會,還是找不出個結論。

  要知方巨乃是個天生孝子,曩者諄諄母訓,無不深深刻在心版,那總是和氣待人,信義立本的道理。真個要他打死個無力反抗的大活人,那是絕對做不到的。

  繆推民脾氣雖暴,但到底是活了一把年紀的人,心中立刻明白其中竅妙,故意賴在地上,不肯爬起來。

  方巨眨眨眼睛,想到一個主意,決定將這個老傢伙交給師父處置,雖然,他一點也不知師父禪蹤何處。但他到底已解決了這問題。

  當下又怕這老傢伙再用那狼牙棒弄破衣服,便走將過去,一屁股坐在狼牙棒上。那狼牙棒四周俱是尖銳鋒利的狼牙,「嗤」地微響,褲子已穿了十數個小洞。

  且說被困在石屋裏的陸丹。這時,她已收起刺穿鋼門而脫身出困之心,退到牆邊一張檀木靠背椅上坐下,閉目憩息。她的確太累了,四肢乏力,頭腦也微微發暈。

  記得早先牆壁大響兩聲,這種驚人的威勢,定是方巨所為,但一任她拚盡餘力弄出響聲,傳到屋外,然而,再也沒有了下文。

  她情知方巨渾渾噩噩,必定是沒有注意,不由得極為失望。如今,她乏力地在椅上坐下。

  這廳子裏一切陳設,都是那麼貴重和古老的家具,一種古舊悠遠的氣味瀰漫在她周圍,彷彿這是處身在朦朧不真實的地方,被曖昧的夢境所包圍住。

  她嘆息一聲,輕輕靠在搭著銀紅撒花的椅背上,體力的虛脫以及思古的幽情,使她霎時間生像萬念俱灰。

  「這兒不啻龍潭虎穴。」她疲倦地想:「我再也無能為力生出此間。啊,若是當日,我能夠安靜地在那古老的森林中死掉,那不是很好麼?」

  這刻,在灰黯的心情之下,以往的雄心壯志,以及糾纏不清的恩怨愛恨,已變成不實在和可笑的東西。

  「我現在為什麼還要想念起他呢?」鍾荃的面影,清晰地浮現在她心中,於是她繼續想:「如今回想起來,我的感情,未免付出得太輕率了。唉,人生倏忽兮如白駒之過隙,然不得歡樂兮當我之盛年……這是怎樣子的一回冤孽遭逢啊!」

  她悲哀地搖搖頭,深長呼吸一下,然後裊裊站起來,走到門邊。那鋼板上還嵌著她的太白古劍。她伸手握住劍柄,倏然運勁,努力一拉。「鏘」地微響,劍倒是拔出來了,然而,她卻因用力過度,一陣虛脫,眼前驀地一片昏。「嗆啷」一聲,寶劍脫手,自個兒也蹲在地上。

  歇了好一會,她的知覺漸漸恢復。忽然發覺自己竟然是半躺半臥地在躺椅上,不由得大吃一驚。

  轉眼一看,眼光溜過掛滿字畫的牆壁,垂著深色帷幕的窗戶,幾個檀木的大櫥……

  她正要轉頭瞧瞧後面,已經有人在後面說話:「姑娘,你……你沒事麼?」聲音甚是溫柔,口齒清晰。

  陸丹更是一驚,已知此人是誰,便不再回頭去瞧。

  「我的天,這傢伙趁我失去知覺之時,將我弄到這椅上,也不知有沒有……」想到這裏,自家也覺得面紅了。

  然而,這個疑問像塊千斤大石般,在她心上猛然一壓,把她的心壓得又急又亂。她瞧一下衣服,似乎沒有異狀,但當她不放心地多瞧一眼,又覺得生像皺亂得不成樣子。

  眼前光華一閃,一柄劍平平送到她面前,正是她那柄太白劍。這刻卻是裝在劍鞘中,柄末的銀色絲穗微微搖晃著。持劍的雙手皮膚白淨細膩,看起來甚是柔軟,比普通男人的手稍覺纖小了些。

  「陸姑娘,你的劍掉在地上,在下見姑娘背上插著劍鞘,恐怕躺著時梗著,故此斗膽解下來……」仍然是十分溫柔動聽的聲音,可是話一多說幾句,忽然輕輕咳嗽起來,並有點兒氣喘模樣。

  陸丹星眼一閉,想道:「完了,我那繫劍的絲絛結在胸前,他……他給解下來啦!」但同時她也注意到他微喘的情形,衝口道:「你的傷很厲害麼?」

  那人「喔」了一聲,聲音中又驚又喜。吶吶半晌,還答不上來。

  她立刻明白了他是什麼心情,不覺又是玉頰飛紅。下意識地伸手去拿寶劍,無意中卻碰著那人的手。他的手一鬆,輕輕捏住她的玉腕。只那麼輕輕一下,便放鬆了縮回去。

  陸丹一陣心跳,竟是跳動得那麼厲害,以至唯恐心跳的聲音會讓人家聽到。

  那人大大喘息幾下,然後低低道:「哎,我的心跳得太厲害啦……」

  陸丹忽然大吃一驚回頭去瞧他。一張俊俏之極的面龐赫然入眼,正是那個被她劍風撞傷的尤東霖。只見他那俊美的玉臉上,隱隱泛起青白之色,斜飛的雙眉,微微皺攏,似乎暗中極力忍住痛苦。

  她怎會不明白凡是有內傷的人,最忌的便是驟然驚喜,血脈賁張,心跳加速?她這一回頭,本想斥責他的輕薄,然而四目驀地相投,卻責斥不出口。只嗔怪地白他一眼,然後,徐徐欠身坐起來。

  尤東霖用左手按住胸部,身軀輕輕倚靠在躺椅曲起的椅頂。

  他自己知道這刻傷勢相當嚴重,應該立刻靜靜躺下休養,更不可妄動強烈的感情。可是,他一方面是為了有緣親近心上人而極度興奮激動,但另一方面,他也直覺地感出他與她之間,似乎有一種不可超越的障礙。

  尤東霖自小便出落得一表人材,宛如玉樹臨風。及至長成,一身文武全才,性情也相當端謹,是以血掌尤鋒最是疼愛,常常說他是尤家千里駒的讚美話。在他二十四個寒暑的一生中,從不知何謂愛情。宇宙之廣大,本足以任他馳騁不倦,然而,現在一掉在情網中,便如春蠶自縛,無由自拔。

  當他從暗道里要進廳來營救陸丹之前,他還在詢問自己為什麼會不能自主地來為她做任何事,甚至是這種家法大忌的反叛通敵的行為。這種行為的後果便是將要受五馬分屍的刑罰。

  現在,他已得著答案。因為他發覺「價值」乃是一種沒有標準的特質,在某種情形之下,生命的價值完全比不上一個微笑,或是一句溫柔關心的慰問。他忘了體內的痛苦,也忘了「將來」壓在他心上的暗影,卻快活地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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