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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那婦人猛可驚醒,一迭聲告罪道:「剛才潑水,沒把姑娘濺上吧?咳,真該死……」她的眼光一轉,乍瞧見後面那座人山,禁不住「哎」地驚詫叫出聲來。

  陸丹微笑道:「不妨事,我沒濺著。請問你這兒可有火種麼?」

  她舉舉手中的肥鹿,那婦人一瞧,已經明白她討火之意,連忙道:「有,有,這兒都是入山打獵的獵戶,連燒烤用的鐵叉和架子全都有。我這就搬出來……」

  陸丹先將肥鹿放在屋側的空地上,然後跟那婦人進屋,把一個鐵腳架子拿出來,這鐵架少說也有六七十斤重,但她只用一隻手握住一頭,便輕輕取出屋來,她那隻纖細的手粉搓玉琢般潔白和柔軟,卻有這種駭人的力量!那婦人不覺瞧得愣了。跟著又將鐵叉搬出來,方巨已奉命去弄些乾木頭來。

  片刻間,鐵架擺好,木頭也弄來了。而陸丹也依著那婦人指點,尋到一道溪澗,將那肥鹿剝洗乾淨,用鋼叉貫穿住,回來放在架上,然後燃火烤燒。不久工夫,肉香瀰漫,把一旁的方巨引得口涎直流。

  隔鄰的婦人們,都熱心地送給他們一些配料。不過,她們又忙著燒晚飯,故此沒有待在一旁絮聒。只有石屋婦人,已將晚飯燒好,不免要招呼一下這位奇異的客人。

  陸丹從她絮絮閒話中,得知她丈夫姓蔣,本來也是行獵為生,後來卻跟著一位官兒當起差來。半個月前她丈夫忽然回來,甚是闊氣,不但有十幾兩白花花的銀子,而且還給老婆帶回幾件銀打的首飾。

  陸丹聽到這裏,卻見她面上毫無歡快之容,不覺搭口道:「那不是很好麼?不但有銀子,而且他也很有心啊!」

  那蔣家婦人接著道:「唉,果真這樣就好了!那死漢子以往本來甚是規矩,除了兩杯黃酒之外,什麼都不愛,事事也不懂。可是自從跟了那個姓黃的什麼官兒,在洛陽住了整整兩年。什麼玩意兒都嗜愛……」

  她頓了一下,瞧見陸丹並無不耐煩之色,便放膽繼續訴苦:「這次那漢子回來,再耽呆不住腳步,老是往孝儀城裏去。一去便幾天才回來一趟,這也罷了,男人家總得往外邊走動走動啊!姑娘你說對麼?可是那死漢子昨天回來,頹頹喪喪的一副模樣,今早又溜了,卻把我的銀簪給偷走……」

  陸丹這才知道這個婦人對丈夫最大的不滿,還是在於將銀子花光,還偷去首飾。禁不住舉手摸摸自己的頭,猛可發現一根赤金凰頭釵還別在鬂角上,不由得玉面生春,丹暈滿頰,高興地笑起來。

  那婦人瞧著她,一時也為這種特別煥發的容光而愣住。

  陸丹懸慮一消,頓覺輕鬆之極,順口吟道:「……顧我無衣搜盡篋,為他沽酒報金釵……」猛可味出這兩句的含意,全不肖這對夫妻的情形。人家是柔情蜜意,憐愛到了極點。故此一見丈夫無衣,便搜索箱子,找出衣服來。丈夫無錢沽酒,便拔了頭上金釵。這種恩愛的情形,又豈是面前這個滿口「死漢子」的婦人所省得?不覺掩口失笑。

  但她隨即聯想起自己,她是願意這麼做的,假如有這種機會的話。可是為誰而付出萬縷柔情呢?

  一種心灰意冷的況味,直襲心頭,滿頰丹春,立刻變成含愁脈脈。她輕輕地嘆口氣,眼光惘然地投向熊熊烈火中。火舌不規則地躍跳著,在更深了的暮色中,映得周圍都變成明暗不定的紅色。

  山中行獵,往往結隊一去數日,這時大概是未屆歸期,因此並沒有男人歸來。

  那婦人又嘮叨地說起來:「咳,我早就說過,銀子得來容易,花得也快,那死漢子還不是一下子賭輸精光……」

  方巨在肉香撲鼻中,肚中咕嚕直響起來,但他忽然瞧見陸丹臉上落寞惆悵的神色,因而不願做聲。

  陸丹輕輕「唔」了一聲,不知是對自己的幻思空想而發,抑是下意識地應付這婦人。

  但這婦人立刻像得到鼓勵似的道:「那死漢子起初回家時,把什麼都說出來。他說有一天深夜,奉命去扛一口大木箱,埋在後花園中,這樣便得了許多銀子,但也被打發回來。他說這口箱子必定是有個活人給埋了……」

  陸丹微微皺眉,問道:「為什麼會有個人呢?」

  那婦人囁嚅一下,道:「我說了姑娘可別怪我……」

  陸丹立刻觸起好奇心,追問道:「不妨,你說出來好了。」

  方巨在一旁「哎」地叫一聲,敢情那隻烤鹿已發出焦裂聲。肉香更濃,引來好些孩子圍在熊熊火光周圍,瞪眼直瞧那隻烤鹿。

  陸丹不歇地轉動架上的烤鹿,轉面向方巨道:「再等一會兒便可以吃了,你且忍耐一下行麼?」方巨「嗯」了一聲,把唾沫吞回肚中。

  那婦人道:「這是死漢子說的,自從那晚他們闖入後進上房中,卻瞧見紅紗蚊帳的床上,似乎是那位三姨太躲在裏面。他們將那口木箱扛出去埋好之後,翌日,聽說那位三姨太自縊死了。」

  她頓了一下,只見陸丹仍現茫然之色,便又道:「姑娘啊,這是……使人猜想到那些不規矩的事兒上面哪丨」

  聲音已壓得很低,彷彿不想給方巨聽見,陸丹猛可醒悟過來,不覺玉頰暈生,羞得垂下眼簾。

  熊熊火舌吞舞中,但聽那烤鹿「吱吱」直響。她隨手拿過那蔣家婦人取出來的尖刀,剜下一小塊腿肉,自個兒輕輕咀嚼起來,試試味道和火候。

  方巨「嘓」的一聲,又吞下一口唾沫,陸丹可聽見了。她微笑道:「現在,該是輪到你大嚼之時了……」話聲未歇,刀尖微一使勁,割下一大片肉,刀尖一刺一挑,便巧妙地將那塊肉刺在刀尖上,遞給方巨。

  方巨魯莽得可以,伸掌便捋,那大片肉是被他攫去了,可是手掌也給尖刀鋒刃劃了一下。

  旁邊那婦人「啊」一聲,大聲道:「那刀很是鋒快,你的手指別給割斷了。」

  方巨拿著那塊熱辣辣的烤鹿肉,往大嘴巴裏便送,轉眼間已吞下去。

  陸丹在這頃刻間,靈敏地又割下一大塊肉,掛在刀尖上,遞到他面前。方巨仍是大掌一伸,沿著刀鋒將烤肉捋去。他一連吃了四大塊,快得驚人。

  陸丹抽空割了一小塊,放入口中,敢情她也真餓了。

  那蔣家婦人什麼都不注意,只非常留心地瞧那方巨攫肉的手掌。她分明瞧見這位巨人每次都是伸掌將整柄尖刀鋒刃攫住,然後沿著鋒刃抽滑出來,順便將烤肉抓在手中。這柄尖刀原是用作屠殺支解獸類的利刃,鋒快之極。尋常那些野獸骨頭輕輕一劃,也得開道口子。照這樣推論,那巨人毫無顧忌地以掌心或指節劃過刀鋒,早該肉綻骨裂才對。然而,她卻瞧不見那巨人的手掌有什麼異狀,使她不由得極為驚訝。

  陸丹體貼地道:「巨兒你別吃得太急,當心把肚子撐疼……」方巨忙得沒有工夫說話,用眼睛向她笑一下。

  陸丹拿起一個木盤,俐落地割下許多片烤肉,放在盤中。立時香味更濃,隨風四散,引來不少守門看戶的狗,一徑在四周的孩子之間,鑽來走去。

  她將滿盤烤肉,放在方巨面前,自己也吃了幾片,然後飄然走開。

  隔了好一會,白影一閃,她已回到火堆邊,手中捧著數十片巨大的樹葉,水珠兀自點點滴滴,另外還有幾條山藤。

  方巨不理會她幹什麼,逕自大嚼不休。看他吃相之窮兇殘極,可真是餓得急啦!

  陸丹一面檀口微動地吃著,一面將那些樹葉鋪排好,割下另一邊的脊肉和腿肉,放在樹葉上,仔細地包裹好,用山藤捆個結實。

  現在,已解決了目前一個問題,微笑一直逗留她的唇邊,配襯著玉頰一片丹暈,美麗可愛之極。她甚至輕鬆得低聲地哼起兒時熟悉的曲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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