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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蹄聲得得,已走近大華嚴寺。只見寺門石階上,一個和尚站在那兒。那和尚正是大華嚴寺的老方丈廣智老和尚。

  青田滾鞍下馬,上前行禮,廣智老和尚也還了一禮。他道:「老衲已探出圓通師兄的行蹤,他乃是往南海朝拜,大概此去時間很久。」

  小毛可不知圓通即是袁文宗。青田道:「多煩老禪師指點,既是如此,弟子便歸西安。」

  廣智老和尚微微點頭道:「如今寺中尚有惡客留駐,彼以老衲不知耳。師兄禪光沖和,迥異昔日,大是可賀。」

  青田和尚向寺門投以一瞥,道:「既是如此,弟子先告辭了。」當下彼此行禮告辭。

  小毛跟著青田遠了,才問道:「剛才三相公和那老和尚寥寥數語,便立刻離開,已經知道有什麼消息麼?」

  青田沉重地點點頭。他這一回到西安府,找著了羅淑英,便立刻得將底蘊揭穿,那時候,後果如何,正未可預卜。縱然他如今已深悟世相,不再執著。然而,到底關係甚大,不由得他不耿耿於心。況且他極不願令羅淑英傷心,然而當他說出真相之時,她焉能不芳心盡碎?

  他們終於回到西安府,那羅淑英在城郊外租賃了一間孤零零獨立野外的房子,每日除了到處溜溜,希望碰到袁文宗之外,便是等候青田歸來。

  如今已是秋深時分,田野間一切都枯黃了。縱目遙覽,難得見到代表生命的綠葉,只有山谷間楓樹千重,染得遍谷紅成一片。可是這種顏色,終不似鮮花之紅,反使人無端生出衰颯之感。

  她的屋子孤零零地獨立在田野中,在清冷的秋風中,倍覺孤單蕭索。可是她的心境比之這座屋子更加淒涼。在這幾個月的等候中,她覺得像是已過了千年。日子是這麼地難以排遣,而相思之情則日益深刻。好多次她站在門前,眺望西沉的太陽,餘暉殘彩,映得遍地像抹上繽紛油彩,尤其是那長滿楓樹的山谷,更加美麗醉人。可是只在眨眼工夫,這一切一切美麗的景象,都隨著暮色降臨而消失。

  她深深覺得悲哀,這不僅是像「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悲哀,更是痛惜青春的惆悵。那原本是生命中最燦爛美好的日子,卻是輕忽地讓它逝去。她的青春,正如那黃昏夕陽美景般令人愛戀和美麗,然而一會兒便失落了!尤其是袁文宗的遠走出家,那是不可填補的損失,永遠也不能再填補。是以她變得沉默、衰頹,生像青春已從她身上消逝了,再沒有那種活力。

  她忽然發覺頭上出現了一根白髮,這是一個極惡劣的凶兆。以她那種道家罡氣的造詣,本可以轉白為黑,返老還童,可是她居然有了白髮,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現象啊!

  如今她深深體會到憂愁滋味,並且無能擺脫相思的樊籠羈絆,這情枷恨鎖,真個把她折磨得比普通的女人還荏弱,她居然靜靜地哭泣,卻說不出是什麼緣故!

  這天,她清晨便起來了。曉色迷離,曙光黯暗,她盥洗罷之後,走回房間,四下一瞥,但見紅窗寂寂,一個茶杯孤單地擺在桌上,床上衾枕未整,卻是凌亂得那麼單調。

  她嘆口氣,輕輕誦道:「紅窗小泣低聲怨,永夕春寒斗帳空,中酒落花飛絮亂,曉鶯啼破夢匆匆!」

  聲音淒清,玉容慘淡,跟著又將這首詩倒轉來唸道:「匆匆夢破啼鶯曉,亂絮飛花落酒中,空帳斗寒春夕永,怨聲低泣小窗紅!」

  她念的那首詩,乃是宋代眉山蘇東坡的迴文詩。詩中之意,除了節候不對之外,其他的全都極貼切她這種孤單零丁的心境。而且,她實在也曾紅窗小泣,曉鶯破夢。

  她獨自坐了不知多久,猛然外面的馬蹄聲,使她驀然驚覺。那蹄聲毫不遲疑,直向她屋子疾馳而來。她心中猛然震動,霍地站起來。可是她沒有立刻奔出房去,因為她甚至在夢中也驚怕的,便是兩騎並馳而來,卻沒有「他」在其中,而來人更帶著惡訊。

  她在房中團團走動,始終不敢出去。

  蹄聲在屋前戛然而止,接著木門有敲叩之聲。她屏息靜氣,不敢則聲。

  叩敲之聲又響,並且有人叫道:「大小姐可在屋裏,大小姐……」

  卻是小毛的聲音。她忽然流下兩點淚珠。她記得當日青田曾說著小毛回袁家鎮等候,也許袁文宗會回到故家,那樣小毛便可帶領他來西安。她也從蹄聲中得知來的若是兩騎,那麼另一騎不是「他」還有誰?

  清淚悄悄從臉上落下衣襟,她感激上蒼地用雙手抱住心房,長長嘆口氣!於是,徐徐走出房去。

  叩門聲仍然繼續著,她一下子便來到門邊,伸手輕輕卸下門栓,然後吸一口氣,猛然拉開木門。

  小毛站在門口當中,把她的眼光遮擋住,只約略瞧見他身後露出灰色的僧袍。

  她的心突地一跳,想道:「難道他真出家了?那麼他還來此幹嗎?」

  小毛歡喜地道:「啊!大小姐你起來啦!這一陣子可好?」

  她的臉色沉寒如冰,只點點頭。

  小毛隨即挪開身軀,於是,她清楚地瞧見那和尚,卻是青田和尚。

  她的心立刻向深淵底沉沒,彷彿無休止地向下沉。這世界已經離她遠去,一切事物,不論是美好的或醜惡的,都與她無關。

  眼中的青田,與他頗為相像,但畢竟只是相像而已,絕對不能是「他」。正如佛家一個譬喻,一隻金鑄的獅子,再另鑄一隻金獅,雖然和先前那隻一模一樣,終究已非那隻金獅,即使熔了重鑄,到底已非本來的金獅。

  她麻木似地靠向門邊,這動作顯得這麼荏弱和乏力,以致青田和尚微微一驚,急步上前,伸手去扶,一面道:「咱們進去說話。你沒事吧?」

  他的心也是難過得很,一方面為了她這可憐的遭遇,一方面為了自己,因為她終究是全心全意向著袁文宗,對於他的出現,甚至於不屑一顧!

  小毛也搶上來,伸手相扶。

  羅淑英忽然將玉臂一振,青田和尚如受一堵銅牆鐵壁,硬碰過來,不由得連退四五步,卻沒有受傷。

  小毛扶著她,走進房內,他有點兒結巴地道:「大小姐你沒事吧?」

  羅淑英抬眼向著屋頂,卻沒有發現小毛那種焦慮的神情,那是焦慮關心得有點兒過份的神情。

  她在房外的廳子(勉強稱為廳子,其實比她的房間還要小些)坐下。

  青田和尚走進來,臉色有點發青,而且還帶出激動的樣子。他沒有坐下,一徑站在羅淑英之前。

  她垂下眼光,道:「你有話說麼?」聲音已經平靜下來,不過卻顯得極其淡漠,使人生出反常之感。

  青田和尚瞧瞧她身側站著的小毛,眼珠一轉,道:「小毛,出去把馬繫好!」小毛無可奈何地去了。

  他才繼續道:「我已得知大哥行蹤,故此立刻來告訴你。」

  她霍地站起來,卻緊閉著嘴唇,等候他繼續往下說。

  「可是有一點要先告訴你的,便是大哥已經……」

  她忽然用手勢阻止他說下去。她急急地道:「既然知道他的消息,那等一會兒再說。我有一個問題,幾個月來,經我反覆思量,但至今仍不得要領。我想請你幫助找尋答案。」

  「答案?我?」青田和尚受寵若驚地隨口反問:「你且說出來,看是什麼問題?」

  「我反覆地想著,我本是十分驕傲的人,是麼?」

  青田和尚點點頭。她又道:「可是你也見到的,我為他棄家出走,風塵跋涉地找尋他,可是,若果換了是他,他可肯為我這樣?又這等做法,是否太過愚蠢而令他看輕?」

  青田和尚怔一下,半晌沒有說話。最後,他心中想道:「我別節外生枝。這些問題,老天爺也弄不清楚……」他斷然道:「我先告訴你一件事,便是大哥已經做了和尚!」

  她的臉色白了一下,但隨即又恢復原狀,只是眉毛和眸子中,流露出一種煞氣。她冷冷道:「我想他定是如此!」青田倒沒有話好說。

  她徐徐走進去,剩下青田獨個兒呆在外面。片刻她再走出來,玉手中捧著一口劍,她道:「我早已買了這口劍,便是為了這個消息而用。」

  青田凝視她一眼。這一眼可算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她。他幾乎可以數出她那雙澄澈如秋水的眼睛上,那兩道細長的眉毛有多少根。然後,下面是個挺直的鼻子,再下面是纖巧而豐潤的嘴唇。

  他一點也找不出她有什麼邪惡的表徵,反而在心底同情和寬恕她。人往往要做許多不願做的事情啊!

  他真想告訴她說,他原諒她決定了的做法,而且要將那根紫檀竹杖扔掉,讓她能痛快地一劍收拾掉自己。這樣,彼此都可以免掉以後漫長歲月的折磨。

  他幾乎真的把竹杖摔下,可是小毛的聲音把他驚醒。小毛道:「大小姐你拿劍幹什麼?」

  羅淑英嬌軀猛震一下,搖頭道:「沒有什麼,你出去吧。」小毛不大情願地慢慢退出屋門外。

  青田低聲道:「那麼你要從我殺起了?這是你說的,是麼?」

  羅淑英道:「對,就打你開始!」聲音十分堅決,顯出絕無轉圜餘地。

  青田道:「那麼你何須用劍?只須你一舉手,我便變成齏粉!」

  羅淑英道:「你圖個省事麼?那也可以破例為你這樣做。」她咬一下牙齒,這一下動作,顯示出她的內心並不似聲音那麼堅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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