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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鍾荃心中一動,忖道:「這人口音好生廝熟,竟是誰的嗓子?」思索了一會兒忽又想道:「方才那僕人的步履沉重,而這人卻悄無聲息,難道是那僕人特別痴肥,而這人卻瘦得出奇?不然便是武功甚佳……」

  正在狐疑間,忽地記得這人是誰,嚇了一跳。暗念這房中只有一扇窗戶,窗外便是那院落,他要打窗戶出去,必須經過房門。但那人生像是面向房門坐著,一時不敢妄動。

  躊躇了一會兒,那僕人捧茶進廳來。那人道:「拿到書房去。」

  鍾荃駭一跳,急忙後退,直退到角落屏風處,已是避無可避。

  腳步聲已走到門邊,鍾荃知道整個書房都無藏身之處,那檀木榻四腳空空蕩蕩,床下一覽無遺,決不能躲匿。

  人影微晃,那僕人已跨入書房,卻是個年紀甚輕的廝僕,手中捧著茶杯。入得書房,四顧一下,見並沒有什麼灰塵,便安心地籲口氣,把茶放在靠著榻邊的木几上。

  那人跟著進來,赫然是冀南雙煞中的老大,惡客人金魁。這刻威武地走進來,甩鞋上床,盤膝而坐。

  只這麼一刻工夫,一條人影疾閃進房,扯開嗓子道:「喝,老大你在這兒?快搜查一下,別要那小子躲到家裏來。」

  這人正是病金剛杜錕,他這麼一嚷,惡客人金魁的茶便喝不成了,沉聲問道:「你別忙,誰讓你趕來了?」

  「便是當日在新疆碰見的那藏族小子!我在街上碰見,一徑追到這兒,忽然失去蹤跡……」

  「你剛剛追丟的麼?那就不必查了,我恰恰從廳子進來,若他躥進來時,怎樣也逃不了我的耳目……啊,倒是要趕快搜搜後宅,快!」說著一躍而起,光著襪底逕自飛出窗外。

  鍾荃這時正藏身在屏風後,那兒只有甚狹小的空隙,決不可能容納一個大人,但在那間不容髮之際,他已施展出「縮骨易體」之術,剛夠躲在裏面。這時正待乘隙逃走,偷眼一覷,只見那病金剛杜錕卻留在書房中,並沒有跟金魁出房往後宅搜尋,反而悠悠閒閒地伸手抓起一把棋子,逐顆掉回盆子中,發出清脆的響聲。

  原來那後宅中,只有惡客人金魁的家眷,病金剛杜錕並沒有成家立室,是以金魁匆忙走了,他仍然沒有動彈。反正,他認定那藏族少年輕功絕佳,追丟了才是理所當然之事,也許是忽然腦筋拐個彎,恰巧他繞道阻截時,逕自越屋走了,也極為可能。不過他一時把話說急了,惡客人金魁老謀深算,先防被人做下羞辱祖先之事,連忙急急去查看後宅。病金剛杜錕雖不相信敵人潛跡在本宅,但也不便阻攔,只好任他自去。

  隔了老大一會,惡客人金魁回來,安心地道:「這宅子我都仔細看過,那廝決不在此。你怎會碰見他的?那番僧和那傻巨人沒有露面麼?」

  末後一句話,把鍾荃聽得心頭一跳,因為當日章端巴只和他在一起碰見過他們,那時還未認識他口中的巨人方巨。他既有此一說,必定是後來曾經遇見過他們。不過,他也知道章端巴和方巨必定安然無恙,否則那金魁便不會提起他們了。

  當下病金剛杜錕把經過說了出來,最後道:「我以為笨鳥不會耍花樣轉彎逃走,哪知這笨鳥到底動了一下靈機,越屋走了。當時我心中在想著,這笨鳥一徑這樣逃法,終久會繞回自己住處,於是我便可摸清底細,到底是跟誰來的,卻不料……」他一迭聲「笨鳥」,把鍾荃叫得冒火,但心中也暗罵自己的確笨,怪不得老是甩不掉人家,敢情有這麼一手,而且也明白了那杜錕明知打不過自己,卻苦追不捨的道理。

  惡客人金魁道:「算了,算了,反正要碰上的,終究要碰上。這些混蛋們別看贏得我們兄弟,但只要到相府來,準保有苦頭給他們吃吃,甚至還留下狗命。我說,我們兄弟下一局怎樣?」

  鍾荃又好氣又好笑,想不到在背地裏,居然知道了鼎鼎大名的冀南雙煞,打不過人家,也會希冀別的人替他們出氣。本想冷不防衝出去,順便給他們一點兒苦頭,但又忍住了。

  那兩人開始下棋,一個坐在床上,一個搬了個圓墩,相對盤膝坐著。

  金魁道:「下完這局棋,便回府去。那齊玄雖然受了劍傷,也不可大意。」

  鍾荃心中一動,益發要聽個究竟。金魁自個兒又繼續道:「我老想不通,那齊玄夜探相府,究因何故?若是為了蠍娘子徐真真,那時候已近在咫尺,舉手便可以把她救出來,或者是殺死。但是,他卻不知道怎地會受傷,又不肯說出來。」

  病金剛杜錕抓起一把黑棋,忽然暴躁地道:「他媽的充什麼好漢子,今晚我杜老二弄點苦頭給他嘗嘗,看他究竟有多硬的骨頭……還有那賤人!」

  他們平日對弈慣了,因此病金剛杜錕取黑子先著,「啪」地清脆一響,他把一粒黑子扔在三四路。

  惡客人金魁道:「二弟切勿胡亂行事,須知齊玄是武林中有名的腳色,而且也不必牽連上那婆娘的一筆呀!」隨即他又「咦」一聲,道:「二弟幾時學的新手法,不用大斜傾了麼?」說著,放一粒白子在三五路間。他又道:「二弟這一著定是隔一夾攻了……」

  病金剛杜錕從鼻子中用力噴氣,搖搖頭,隨手至五三路上放粒黑子。

  惡客人金魁呵呵一笑,道:「怎的二弟也用無憂角來守了?顯見火性大減。」

  牆角屏風後的鍾荃,躲得有點彆扭,忖道:「他們這一局不知下到幾時,莫不成我就老躲這裏?」

  卻聽惡客人金魁道:「且慢,我想二弟最好回相府去,把齊玄和那婆娘都挪個地方,說不定那藏族少年和番僧巨人等,都潛來京師,打算救那婆娘,甚至和齊玄是一路的。」

  病金剛杜錕下了一子,抬眼道:「大哥你這不是打草驚蛇麼?相府那麼大的地方,裏面水牢石室有的是,誰能知道我們偏偏將他們囚在迎月館的鐵房中?你這一移動,說不定有人會洩露風聲,不如等晚上我們值班之時,悄悄親自下手再搬地方。但若沒有其他動靜,還是不動為上。」

  惡客人金魁哼哈一聲,沒有說話,卻顧著下子去了,似乎是默許杜錕的意見。

  正是得來全不費工夫,鍾荃在無意中得知齊玄確實下落,心頭狂喜,想道:「我的運氣真不壞,誤打誤撞的居然會躲在姓金的家中,並且得知了那齊玄的下落。看來我決不能驚動他們,否則又把齊玄和徐姑娘搬了地方,可真難倒我了……」想著想著,一縷情思,又繫回在陸丹身上,懸想著她此刻身體怎樣?會不會因自己離開得太久而走開了?棋子「叮叮」之聲,不絕於耳,把鍾荃聽得煩膩欲死,但其勢又不能洩漏行藏,只好苦忍。

  漸漸他又被心中起伏如濤的思緒所淹沒,渾忘了此刻的煩躁焦慮。他的思路從下山時起,直到目前為止,匆遽地重溫一遍。那是關於幾位師尊們所囑命之事,一直引致這一大段經歷。不但許多事尚未了結,而自己更多惹了無數煩惱。

  最難解釋的便是那陸丹,他竟然能夠暫時推開一切,為了她的毒針傷勢而拚命奔忙,這是多麼奇異的心緒和感情啊!

  時光悄悄地溜走,在人們的觀念中,它該是最公正的,不管人們是如何渴切地挽留,或者是如何焦急地送趕,它依然如故地一秒一秒的消逝,永不增多,也不減少。

  鍾荃深深知道時間,空間,和速度的奧妙關係,因為每當他練劍到了最妙悟之境時,他便感知這三者都發生了極微小的變化。那是一種互相影響的關係,而在他這種功候的名家身手,這些微的差異,也得計算在內。譬如有同等功力的高手,以極快的速度,吐劍刺出或是甩劍射出,這時旁邊的觀察者,因那劍術太快,會覺得比平常較為短些。

  時間和空間,也有同樣的情形,速度愈大,這種差別愈見明顯。是以,他感知時空和速度,並非絕對不變。可是若沒有加上速度,純粹在普通情形下來衡量,則時空永無變化。

  這刻他也知「時間」並沒有延長,但在他主觀感覺中,時間的確比平常延長許多。他甚至發怒般數著每一秒的逝去,而那些棋子敲在棋盤上的聲音,也令他極為不快。

  這樣地苦挨了許久,約摸過了三個時辰(即六個鐘頭),他不但心情焦灼煩躁,而且口渴肚飢起來。雖然他這種內家好手,對於飢渴侵襲,耐力比之普通人要強勝數倍。但到底也不是好玩的事。於是更加添了他心情的不安煩躁。

  這時病金剛杜錕先輸了一局,現在下的一局,已非如上局般採取攻勢,而是躁急進攻。

  惡客人金魁卻是穩健地思索下子,不似杜錕那般急不及待。

  終於杜錕怒罵一聲,跳起來道:「算了,這一局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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