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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這件事當然傳遍商家,故此生意反而更加興旺。至於鏢行中人,當然對該局之鏢貨被劫,感到極大恥辱,誓圖清雪,但這僅是鏢行中人的感覺而已,那些需要保鏢的商家,當然只著眼於能否賠償的問題。

  鏢局中只剩下幾個人,他們全認識鍾荃,但鍾荃卻不認識他們。

  鄧小龍應酬甚忙,請帖山積,這是因為他早已聲明要回洛陽。

  他們洗盡風塵,換件乾淨衣服,鄧小龍便要帶鍾荃一道出門飲宴遊樂。可是鍾荃此刻心中忙得很,堅決拒絕,於是,鄧小龍自個兒去了。

  鍾荃在自己臥房中,休息了一會,便忙著思索劍法上的變化融合。他的功力早已達到心手相應的地步,是以只要他想得到,手上便能夠毫釐不爽地做到。他心中道:「我也不必忙在一時,慢慢思索尋悟好了。此刻十分餓了,不如自個兒出門逛逛,吃點東西,倒是別饒趣味。」

  出得門來,四下燈火交輝,繁弦急鼓之聲,隱隱隨風送來,眼觀耳聞,一片繁華太平之象。當下心曠神怡地信步而走。

  糊裏糊塗中,走進一家酒館,肩上搭著手巾的夥計,親切地大聲請他上樓。館子中一片熱鬧,酒肉香味,攻得他唾沫都快要掛出來了。在樓上揀個近街的座位坐下,著夥計來幾個小菜,一盤饅頭。他可真餓了,風捲殘雲般掃個乾淨,還找補了一大碗麵條,才舒服地籲口氣。舉目四望樓上的客人,又轉眼去瞧街上熙攘的行人。

  耳邊忽然聽到沉重的嘆息聲,心中詫異,忖道:「到這酒樓上來吃喝的人,難道還有什麼沉重的心事?」

  尋著嘆息聲音來處一瞧,卻是在他後面那個座位上,一個年紀相當老的人,穿著粗布衣服,戴著一頂小帽,模樣極似老家人。在他對面坐著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長得甚是清秀,身上的衣服雖然乾淨,但已覺得殘舊。不過,這孩子眉宇舉動間,透出一種大方雍容氣象,怎樣也不似那老人家的孩子。

  那孩子吃得高興,全然不知那老人嘆氣,逕自埋頭吃著,偶爾大聲道:「大叔你怎麼不吃啊?這盤雞肉太好吃,你快嘗嘗……」

  老人咿晤應著,卻不時發出嘆息之聲。鍾荃的江湖閱歷太淺,想不出這一老一幼是什麼來路,興致盎然地忖測著。

  那老人喃喃自語道:「天可憐見,終於來到洛陽,但願這片刻別出事就好了……」

  那小孩忽然問道:「大叔,姑丈不會趕走我們,就像那楊叔父一樣吧?」

  老人「噓」了一聲,悄聲道:「你只管吃吧,別大聲說這些話啊!」

  他們聲音雖然被酒樓中喧嘩之聲所掩,但鍾荃是什麼人,只要稍為留心,再遠還能聽個清楚。當下不解地搖搖頭。他又轉頭去瞧街上,眼光忽然定住在那兒。

  街上本是人頭攢動,十分熱鬧,忽然閃開一條路,讓一個人經過。這個人穿著甚是華麗,手中持著一柄摺扇,搖搖擺擺地走著,大模廝樣的,後面還跟著兩人,一個雄糾糾,透著十分兇橫,一個卻是小廝的裝束。他一直走到酒樓門外,另外有人牽馬過來,伺候他上馬。

  鍾荃想道:「這人氣派驕橫,大概是洛陽城中有勢力的人。看他的相貌,隱隱帶出戾氣,乃主橫死之兆……」

  原來那人上馬之時,仰起頭,故此鍾荃在摟上恰好看清楚他的相貌。

  正在這時,忽然一點影子,從樓上直飛下去,鍾荃眼尖,已看清那點影子,乃是一塊骨頭,而且從骨頭飛下的來路,知道是他後面座位的一老一少所為。那塊骨頭無巧不巧,正墜擊在那人仰起的面上。

  他本已跨身上馬,上得一半,被這塊骨頭一擲,「哎」地一叫,整個人掉落地上,後面兩人連忙扶他起來。只見他用手掩著眼睛,「哎喲哎喲」地直叫著,形狀狼狽之極。

  街上不由得起個哄,鬧聲直傳上酒樓來,許多食客都紛紛離座,走過來憑窗去瞧。

  有人大聲道:「這是什麼事呀?那個不是赤練蛇陳卓儒的寶貝兒子麼?」

  有人接口道:「快走,快走,不知是誰扔東西下去,剛好把這晦星打著了,回頭我們都得受點牽累。」

  於是酒樓上的食客們都一陣起鬨,好些真個往樓梯口衝去。一聲響亮的吆喝,立刻將酒樓上的騷動鎮住。

  鍾荃回頭一看,正是那個跟隨那人的兇橫大漢,這刻手中握著一把明晃晃的腰刀,瞋目蹬著樓上一眾客人。

  「都給我乖乖坐回原處!」他又是大聲吆喝道:「否則我王虎手中的傢伙便不客氣了!」全層酒樓,立時鴉雀無聲。

  鍾荃回頭一瞥,只見那老頭子已移到孩子的座位上,面如土色地摟住孩子,他似乎覺得這老頭子連鬢邊的白髮和白鬍子都簌簌抖動。那孩子見老人那麼害怕的樣子,也自驚慌起來,雙唇緊閉,泛出灰白之色,把頭偎在老人臂上。

  鍾荃心中嘆口氣,忖道:「你們既是倉皇避難的人,偏偏命中蠍宮,有此一禍……」

  那個手持明晃晃鋼刀的王虎,威嚇地叫道:「是哪個活得不耐煩了,膽敢朝著陳公子面上擲骨頭,老子這就要他媽的狗命!」叫喊時,一雙眼睛直向窗邊一排座位上挨個兒瞪視。

  鍾荃也暗中跟著他的眼光巡視。他本人是最靠牆角的一副座頭,但見十餘副靠窗座位的客人,全都噤若寒蟬,瑟縮不安,流露出十分害怕的樣子,使他不覺有點兒不平起來,忖道:「姓陳的敢是洛陽一霸?這城裏的人,全都畏懼非常,大概平日已給他欺凌得怕了。」他也直著眼睛,和那王虎的眼睛相碰。

  那王虎不知怎的,四目一碰之下,竟然自動垂下眼光。

  要知鍾荃乃是內家高手,眼神極是充足,雖然平日收斂著,看不大出來,但這刻有心一瞪,便變成光芒電射,棱棱有威,那王虎雖是兇橫,但一碰上這種威光棱射的眼神,也須本能地稍為避開。

  那王虎隨即發覺這種舉動,大是示弱於人,已經掃下自己的面子,立刻抬眼回瞪之時,鍾荃已掉開眼睛了。當下自個兒怔一怔神,一時不知怎樣發作才好,只能「嘿嘿」冷笑數聲。

  鍾荃聽出在他冷笑聲中,另有一人尖細的冷笑聲,回頭舉目一瞥,只見在那邊一張圓桌上,坐著一個白衣少年,是個秀才模樣,此刻正撇著嘴角冷笑。這一瞥之下,但覺這位白衣秀才的面貌稔熟之極,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是誰。

  木樓梯蹬蹬連聲,上來了三個人,頭一個正是那陳公子,後面兩人身穿公服,竟是兩名公門捕快。

  王虎把刀一揚,大聲道:「公子,這樓上的人,一個也走不了!兩位頭兒來得正好,除了公子這樁事,也許還有點意外的收穫哩!」

  樓上的客人微微一陣騷動,那兩名捕快奉承似地向王虎乾笑數聲。

  陳公子粗聲暴氣地罵道:「是那個雜種冒犯本公子?」

  他歇了一歇,眼光巡逡這樓上一遍,見沒有人回答,伸手摸摸那隻通紅的左眼,又罵道:「還不自己招出來,要挨個兒鞭打才招供麼?」

  兩名捕快的四隻眼睛,也在眾人面上溜掃,好些人和他們相熟的,都向他們點頭招呼。但這兩個捕快卻繃緊面孔,沒有任何表示。

  鍾荃不必再回頭去看,已知身後那一老一少,害怕得發抖起來,那個小孩更想哭泣出聲,老頭子卻低聲呵慰著。他雖沒有什麼江湖閱歷,但從早先聽到的對話,已知道這一老一小,一定是身上有點什麼禍事,故此從遠道來洛陽投奔什麼人。

  這當兒當然不能發生什麼事,尤其是有公門人在場的禍事,只要拖將官裏去,便不能隱瞞住身份,是以害怕非常。他明知那塊骨頭乃是那小孩子吃得高興,順手扔出街去。要是扔在旁人的身上,那也罷了,誰知無巧不巧,把那有勢力的惡星給惹上來。

  他沒有再去瞧陳公子、王虎以及捕快等人,逕自在心中忖想著。

  那兩名捕快的眼光終於停在他身上。

  王虎回頭看見兩捕快神情,便點頭道:「頭兒們的眼光真厲害……」

  一個捕快道:「王師傅便是指那廝麼?」

  陳公子氣哼哼地,左手掩著眼睛,右手的絲鞭「啪」地抽在旁邊的桌上,把全樓的人都嚇得一驚。

  「好!本公子逐個抽幾鞭子,看看你們這些混蛋招不招出來。」

  另一個捕快輕嗽一聲,做個阻止的手勢。陳公子看到他面上有把握的表情,恨恨然頷首。

  那捕快一直走到樓心,來到靠窗的一列座位的走道上,大聲道:「剛才不知是誰擲下一塊骨頭,剛好把陳公子的眼睛打疼啦!你們都瞧見陳公子甚是生氣,恐怕是因此而不敢招認。可是陳公子脾氣,專門吃軟不吃硬,要是立刻出頭自認,我敢保陳公子必定從輕發落,否則這靠窗坐著的朋友們便得無辜受罪了。」

  那些靠窗的客人們,許多都大聲叫屈起來,紛紛出聲分辯。不在此列的食客們,全都鬆口氣,用隔岸觀火的眼光,瞧著事態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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