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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轉眸一看火場,火勢正烈,一片霹霹啪啪的響聲,與及樑墜牆崩的巨響。

  他努力抑壓住衝動的心情,想道:

  「我決打不過他們聯手圍攻,如若喪命在他們手上,則光明寺數十條人命,永無報復的機會,故此我暫時不可露面,俟日後才分別到各堡寨去,把他們逐一殺死。但我到何處去找玉真呢?」

  一面忖思,一面走上一個山崗,定睛看時,只見火場附近偶爾有人影閃現,但行動鬼祟神秘,知是四堡五寨的人尚在埋伏,等候自己出現。

  突然他想出一個方法,便疾然奔下山崗,直向火場撲過去,他縱得甚高,因此老遠的人都極容易發現他的身形。

  這時晨光熹微,曙色已露,何仲容剛剛躍出四五丈遠,左側忽然一塊石子飛來。

  他鐵掌一揮,把石子擊個正著,激飛半空。扭頭一看,只見蒙面人站在一棵樹下。

  何仲容大喜,心想自己就是要引她露面,然後設法接近,最後把她的真面目攪清楚。只要是成玉真,不論她是否不願理睬自己,也就可以真正地放心。

  這時既見蒙面人出現,立刻撥頭飛馳過去。那蒙面人靜立樹底,等到他相距不及三丈之遠,便忽然轉身向荒野奔去。

  何仲容展開腳程,急急追趕,不一會已馳出十餘里,晨風撲面,清新已極,天色也大亮了,但聽處處鳥語,空山中綠樹滴翠,若不是滿地枯葉,真不知已是深秋時節。

  何仲容突然不安起來,只因蒙面人越走越快,毫無停步跡象。

  「……要是她真不想見我,為了讓她安心,我不該再苦苦追她……」他想。

  但腳下仍然不停,穿過一座山谷,忽見谷外竟是一片平疇,不遠之處有個小湖,水光清澈,遠山近樹與天上的白雲,倒映其中,別饒佳趣。

  「……她為何不想和我相見?事實上我不算得罪她啊!那天晚上,她也願意的,難道我的懸崖勒馬,保全她清白之軀的行為,竟然反令她生氣麼?」

  轉眼間已到了湖邊,只見蒙面人那纖細婀娜的身形,隱沒在一片林子中。

  何仲容心中一陣酸痛,忽然停步,呆呆凝視著湖水。

  他對於這種酸苦的味道,並不陌生!特別是成玉真,記得當日在西安府,那天晚上,月色甚佳,他隨意在街上蹓躂,瞧瞧月色,忽然碰見成玉真。那時她還是作書生裝束。她誤以為他是個落魄江湖的雅人,出來賞月,便和他文謅謅地說幾句話。可是何仲容聽不懂,成玉真呸了一口,哂然自去,當時他便滿腔泛起這種酸酸苦苦的滋味……然後在第二日,他出城時剛好又和成玉真碰個正著,她只淡淡瞥他一眼,便揚鞭而去……這時,他又泛起這種酸酸苦苦的味道。現在,他又被這種自卑感淹沒,想起成玉真何等嬌貴,何等美麗,復又錦心繡口,文武全才!自己區區一個匹夫窮漢,哪有一點匹配得上人家?

  「……她在事後必定十分後悔……」他悲哀地想,不知不覺坐在湖邊的一方石頭上,恰好後面有一顆樹,他便倚在樹身上,雖然側對著湖水,但雙眼卻望著遙天。

  「她一定要責問自己,何以會讓一個窮漢,一個鄙夫加入她的生活之中。試想多少富家公子,儘是少年英俠之士,都隨便她挑選,何以要念及一個鄙夫……唉,無論如何,我總算沒有太對不起她,那天晚上,我已做了一件非常正確的事,我可以偷偷地愛她和想念她,但卻不配真個和她結為夫婦……現在她也想通了這一點,因此我此生只能永遠孤獨可憐地懷念她。」

  在他那張俊美的面龐上,籠罩著萬縷黯然的神色,他完全把內心的情感,表露在面上……

  一條人影悄悄地移到他身邊,站了好一會,何仲容才驀然驚覺。

  他舉目一望,正好和她那對眼光相觸,發覺那對眼光中,流露出無限的憐憫。

  何仲容突然大怒,高聲叫道:「我不需要你的憐憫,你知道麼,我不需要!」

  那蒙面人沒有出聲,眼中閃過疑惑的光芒,然後忽然變得十分幽怨,以致何仲容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在那塊薄薄的青巾後面,竟然不知遮蓋著多少憂鬱。

  他緩緩地垂下頭顱,對方的憂鬱似具有傳染性,使得他異常悲哀起來。

  在他們之間,似乎有一道無形的牆,何仲容明白那道無形的牆,乃是人為的而不是天生的,以往他也不時感覺到人與人之間,總是有一道高牆,隔住了各自真正的面目。然而此刻卻特別覺得這道無形的牆的可怕,他想:「何以許許多多的事,既然能夠存在於世上,卻不能坦白地說出來?」

  蒙面人從身上掏出一個小瓶,然後蹲下來,挨近何仲容,溫柔而敏捷地撕開他肩上腿上受傷的地方的衣服,傷口的流血已經大部份凝結,但她用纖巧白嫩的手指,在傷口邊按動幾下,使得本來已經凝結的硬疤裂開,鮮血隨之滲流出來。

  何仲容肉體上雖然疼痛,但他卻忘了一切地凝視著那纖纖十指的動作。她在小瓶中灑出一些白色的粉末在傷口上,立時把流血止住,同時一陣冰涼舒適的感覺傳入何仲容心中。

  她又低頭為他治理腿上的傷口,何仲容俯視著她纖細的微微拱起的腰背,以及那雪白嬌嫩頸子,深深嘆口氣……

  她停止了任何動作,兩手按在他另一隻大腿上,支持著俯低的身軀。何仲容有力的手掌,落在她的腰背上,另一隻手掌,輕輕撫在她後頸上,然後她的頭已埋在他的胸前。

  他把那條蒙住頭面的青巾解下來,輕輕道:「這條青巾剛好給我裹紮傷口……」

  她露出一頭雲髮,但因她的頭向下俯垂,故此頭髮都從兩頰垂拂下去,遮住了她的臉龐。然而何仲容不必看見她的臉龐,已經能夠斷定她是冷艷迫人的成玉真,而現在她卻馴如羔羊,毫不動彈。

  何仲容雙臂一攏,把她抱在懷中,激動地吻在她秀髮上,熟悉的香氣,瀰散在晨風中……

  他一面溫柔地吻著她的秀髮,一面伸手托住她的下巴,要抬起她的頭。

  她突然掙扎開去,仍然俯彎著身軀和頭顱,何仲容吃一驚,凝視著她那披垂的雲髮,暗自嘆口氣,想道:「是了,她不過為了舊情的緣故,所以替我裹傷敷藥……可是,她本來不願意和我廝混下去……」

  他黯然地移開眼睛,迷惘地墜入無限思潮中,舊時的溫馨湧上心頭,更令他惆悵於如今的情景。

  這時,她又繼續替他收拾傷口,從他手中取回那條青巾,撕為兩塊,然後替他包紮。

  何仲容望著傷口,想道:「這一點傷,有什麼關係呢?我情願死在她的面前,假如我的死能夠令她永遠憶思想念我的話。」

  空氣突然變得沉重起來,生像凝結成一團,壓在四周圍,也壓在他們的身上。

  原來她已替他包紮好了,已經沒有事可做。現在,第一點她要抬起頭,露出真面目。第二點,她到底對他怎樣?跟他說話麼?會留下來和他一起麼?抑是沉默地堅決地悄然而去?

  這些決定,幾乎完全屬於情感的,而凡是牽涉及「感情」的念頭或行動,常常都是最令人困惑和無法判斷「對」抑是「錯」!

  她一動也不動地蹲俯在那裏,然後,緩緩地站起身軀。隨著她的身軀升高,面龐也露現於何仲容眼前。

  他睜大那雙俊眼,緊緊盯住她……

  冷艷的容顏有如清冷的蓮花,美麗得令人覺得遙遠。這個蒙面的女郎,正是成玉真姑娘。

  她禁止著自己去望他,可是等她站直身軀之時,已忍不住把目光移到何仲容面上。

  她清晰地感到何仲容有一種深沉的悲哀,以及一種奇異的動人心弦的表情,這表情……

  她記得以前見過,啊,是在西安府外,她和侍婢井秋雲騎著駿馬,掠過他的身邊。她暗中迅速地投以他一瞥,那時便見到他露出這種奇異而動人的表情。

  她心中的嗔恨漸消,那是因為何仲容冷淡的,不大理瞅她的態度而引起。可是他那種深沉的悲哀,使得這個冰雪聰明的女郎,明白了何仲容乃是生出錯誤的自卑感,而不是冷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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