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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何仲容本是俠義之人,此時那黃衣老人一面狠戾之色,

  猛施辣手,對方又毫無反抗能力,不由得熱血上衝,怒形於色,正要躍上崖去,忽見那黃衣老人怒沖沖地摔掉竹竿,恨聲道:「你究竟想怎樣?須知我從前遷了五處地方,雖然也有避你之意,但主要還是所居之地不佳。現在這摘星峰甚合我意,而你又冤魂不散地跟來,難道我不敢把你殺死麼?」

  老和尚發出數聲喘息,緩緩睜目,道:「老衲二十年來飽嘗肉身苦楚,難道還不能感動你?」

  何仲容聽了他們的話,已打消了現身之念,暗自猜詳他們話中的深意,卻聽黃衣老人洪聲喝道:「我行事自有主張,何勞你來過問!」

  破衲老僧緩緩道:「我們同在一母腹中生長,復又同時降生於人世,憑這個關係,你如為惡,老衲豈能不管?」

  黃衣老人聽了怒甚,一腳踢去,老和尚隨腳而起,飛起半丈高,才摔在塵埃。

  那個老和尚果有百折不撓的精神,這一摔本來不輕,他雙目欲閉還啟,就像倦極欲眠的人,心中有事而不敢真個睡著那種苦苦支持之態。

  何仲容雖然閱歷有限,但這時也直覺地知道這個老和尚只要真個閉上眼睛,便一定再也睜不開,無聲無息地死掉。

  黃衣老人冷冷瞅著老和尚在生死關頭掙扎,漠不動容。

  過了片刻,眼見那老和尚微微發出喘聲,有點掙扎不來的樣子,

  在這最後的一剎那,他心頭突然起了一陣震動,他們兩人畢竟是孿生兄弟,因此一任那黃衣老人如何殘酷和痛恨這個手足,但在最後的剎那間,仍然不免心動。

  他正要運玄功把老和尚喝醒,忽見老和尚雙目大睜,居然熬過險關。

  老和尚的堅毅不撓,僅僅使得黃衣老人頭痛,卻反而感動了何仲容。

  「我心力本來快要耗盡!」老和尚慢慢道:「但忽然獲得力量支持住,因此,我知道你已為我動心。記得在二十多年前,你我一向心意相通,故此你不大好意思動什麼壞念頭,但自從你在雲溪老人處得悉『心外心』的秘訣之後,我們相通的心意便從此隔斷。」何仲容聽到此處,但覺老和尚所提及的雲溪老人之名極熟,不知是誰曾向他提起過。

  「老衲顧念兄弟之情,恐你遭受天譴,永淪苦獄,是以在佛前許了大心願,務必渡化你改邪歸正……」

  黃衫老人大喝一聲,道:「住口,這些話我已聽過千萬遍,我如不是偏偏要叫你親見自己失敗的話,早就把你宰了,那時你的大心願又有什麼人為你繼續下去?」

  老和尚長嗟一聲,道:「為了渡化你,老衲荒廢了十多年功夫,但願你回頭是岸。」

  黃衫老人面上陡現狠戾之色,洪聲喝道:「今晚便了斷這重公案!」一腳踢去,老和尚應腳飛起,這次飛得又高又遠,恰恰落在懸崖邊,但去勢猶勁,滾了兩滾,已從崖邊滾墜下去!

  黃衫老人面上兇狠之色突然收掉,現出迷惘的表情,懸崖上天風浩蕩,群壑有聲,但他卻感到一片空虛,十多年來他的確十分討厭這個入了佛門的孿生兄弟,但他也執拗地想要老和尚知難而退。

  兩人一纏纏了十餘年,他已習慣了老和尚的絮聒和唸經的聲音,現在忽然一切都消失了,世上好像從未發生過這些事情。

  在空虛中,他忽然發現自己已經老了,貪嗔慾念,都不過是欺騙人的幻影!他心中彷彿聽到老和尚的哀號,驀然心碎腸軟,緩緩垂下白髮蒼蒼的頭顱,心頭一片悔疚之意,悔疚自己何以忍心得把最親的兄弟弄死!

  突然一條人影飛上崖來,剛一沾地,黃衫老人已經發覺,猛一抬頭,雙目光芒如電掃射過去。黑夜中猶可看見來人竟是一個衣衫不整而丰神俊逸的美少年,手中抱著老和尚。

  黃衫老人突然一震,走上兩步,雙手接住老和尚軟綿綿的身體,老和尚動也不動,生似已入昏迷狀態。

  黃衫老人此時天良發現,靈光照心,愧怍欲死,顫聲道:「小哥哥,都是我這個小弟弟不對,以致一生受苦的你,最後還死在我手中……」

  這幾句話出自肺腑,聲聲動人心弦,尤其是他們都是那麼一把年紀的人,居然用回舊日童髫時的稱謂,更令人聞而感動得鼻酸欲淚。

  黃衫老人悲聲未已,又痛苦地向閉目不動的老和尚道:「小哥哥,剛才我忽然記起我們小的時候,所有情景,猶歷歷如在眼前……唉,記得那時我力氣較大,因此有人欺負我們,都由我出頭和人家打架。而你呢,處處容讓我,好的食物和好的玩具,都讓給我……可是我這個小弟弟,今晚卻取了你性命,而你並沒有得罪我,只不過要我改邪歸正而已……」

  何仲容聽得心酸起來,暗想可惜人死不能復生,否則那老和尚見到這個比他只小上半個時辰的弟弟,已經天良發現,為他的虔心毅力而痛悔前非,他一定會含淚而笑,那時才叫他死,必定十分甘心!

  黃衫老人痛哭失聲,在這漠漠淒涼的黑夜中,無數往事,都掠過心頭,何仲容不忍看見一個老人灑淚哀哭,便踱開去。

  隔了好一會,身邊風聲颯然微響,轉眸一瞥,只見黃衫老人面含悲痛之色,飄落在他身旁,老人手中還抱著老和尚的身體。「小友承你救回家兄遺體,不致慘遭獸吻,老朽感恩莫宣,敢問小友貴姓大名?」

  何仲容長長吁口氣,道:「在下何仲容,令兄乃有道高僧,在下能略效微力,已感榮幸。」

  「老朽宇文飛,二十年前為患江湖,小友是武林中人,又是名家嫡傳,想必也會聽說過老朽惡名。」忽見何仲容搖頭,便又微訝道:「既然小友不知,老朽不須隱瞞。二十年前,我已練成『心外心』秘訣,家兄已不知我心事,老朽遂大肆淫虐,常常窺人閨閣,敗壞婦女名節,以此武林中名聲極壞。但老朽除了獨門氣功,護身極妙之外,家兄在少林數十年,鑽研所得,我因與他心意相通,都盡皆諳曉,故此所謂天下前五名高人之流,如果單打獨鬥,都無法奈何老朽。除了這五人之外,更無別人敢與老朽作對。不久家兄便出家,其時家兄在武功上造詣之深,遠勝於我。在少林寺中,算得上是輩份最尊和武功最強的和尚,為了我的緣故,他一直不肯接任少林方丈之職,但他卻不忍和我動手,十多年來,一味忍受我的凌虐,欲以恆心毅力與手足之愛來感化我。」

  宇文飛說到這裏,長嘆一聲,低頭瞧瞧手中的老和尚,然後又道:「他最後果然成功了,我這個萬惡的人,立刻就要趕到少林,任得那些和尚們處置我,但最遺憾的是他已不能親自聽到我的懺悔……」

  何仲容感動地道:「老前輩請聽在下一言,在下深知這位大師渴望你的改邪歸正,比自己的生命還要看得重,現在老前輩你既然知悔,他老人家雖然死了,但一定十分安慰!」

  黃衫老人含淚長笑道:「小友你才是家兄的死去知己!我聽了你的話,更加自愧。唉,現在人死不可復生,我們何妨到室中稍憩?」

  何仲容看看天色,發現已是子丑之交,照道理說,他在亥時便該毒發身亡,可是因有這一宗事,不知不覺中竟過了時限。想起此事,胸中便覺得十分不舒服,面色也變得又青又白。

  黃衫老人領他走進屋中,只見陳設華麗異常,空氣中飄浮著一種淡淡香味。

  在明亮的燈光之下,黃衫老人已看清楚他的面色,微嚏一聲,問道:「你不舒服麼?」

  何仲容點點頭,舉手按住心口,極力不讓自己嘔吐出來。

  黃衫老人把老和尚遺體放在一張木榻上,老和尚雖已圓寂西歸,但相貌栩栩如生。

  黃衫老人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幾個響頭,然後起身來看何仲容。突然他面色一變,當胸抓住何仲容的衣服,把他整個人提起半空。

  何仲容心中仍然記得他本是個惡人,一時忘了對方已改邪歸正,以為他兇性忽變,要加害於自己,便本能地一腿踢出,上面右掌斜切敵腕,左手駢指如戟,如風點去。

  黃衫老人又微哦一聲,手腕一掙,何仲容被一股大力托起,「呼」一聲飛出門外。

  須知何仲容功力奇高,剛才所使的金掌銀指功夫,招數比以前快得多,威力也大得多,但居然奈何不了敵人,明明左指已劃著對方腰脅,卻感到滑不留手,連衣服也沒劃破,這一下,總算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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