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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她倏然抬起頭,滿面淚痕地瞧著他,道:「你不要瞞騙我了,行麼?」

  「老實告訴你,我剛才有點酒意,因此忘了得救那回事,還以為自己命在須臾,啊,相信我,快笑一笑!」

  成玉真哪裏笑得出來,難過了一陣,才道:「何仲容你可是在玩弄我的感情?須知我此生此世,都是孤芳自賞,雖有不少男兒大獻慇勤,但我因毫不動心,故此從不稍假詞色!何仲容,我這回十分認真的呢,我可不是那種低三下四的人……」

  說著,眼淚已流下來,宛如帶雨梨花,何仲容心中軟得不能再軟,暗想這位姑娘果是紅顏薄命,什麼人不好愛,偏偏愛上他這個福薄命苦的人,以致不久之後,則見她那份極寶貴的情感,將隨自己的軀體,一齊埋葬在漫漫黃土之中。

  於是,他長嘆一聲,把她擁在懷中,深深吻著。成玉真正陶醉在他的熱吻中時,忽然心中一迷忽,困極欲睡,眼皮直往下沉,心知這是何仲容點她睡穴,本要掙扎回醒,但眼皮沉處,雙眸一閃,便已睡著。

  何仲容輕輕把她放在床上,自個兒在房子躑躅了一會,然後站在床前,凝眸細看她睡後芳容,但覺她雖在睡夢中,卻仍不掩傾國傾城的花容月貌。

  他越看越覺心灰意冷,命運的遭遇,決不是人力所能改變,此生已休而他生未卜,在他而言,真可稱「上電急流光,天生薄命」。

  一燈昏暗,旅邸淒涼。他正要步出房門,忽然想到成玉真半夜醒來,處身在這等淒涼可憐的環境中,將不知如何難過,但他又有什麼辦法呢?

  他靠在門框上淚下如雨,滿腔淒涼,吐之不盡。他記得此生從來不曾覺得如此悲哀過,更不曾軟弱得垂淚不止!以往雖有不少苦難,但他只要咬咬牙,便熬過去。而現在,他才懂得人生不是那麼簡單,這世上畢竟有些東西,能令人戀戀不捨。而他也正因經歷巨變,驀地裏變得成熟,有如飽歷風霜的中年人。此時此際,已不復想及「英雄流血不流淚」這句話,只盡情地任得自己的眼淚迸湧……

  終於他大步地奔向黝暗的荒郊,他要找尋一處最荒僻無人的地方,然後讓自己的屍體靜靜地躺在泥土中。

  但他離房之時,卻忘了把燈弄熄,將門掩好,因此當他走到亂山之中時,那客店中陡然出現一個夜行人,身法俐落地闖入房中,一雙色眼凝注在那睡蓮似的美麗的臉上,這夜行人一轉身,將房門關好,又把燈光弄熄……

  ***

  何仲容在亂山中奔馳,夜色之中,四下的樹木山石怪影幢幢,宛如山中鬼魅,正等候迷途的人來送死!他突然覺得一陣心悸,心靈上起了一種感應。他不知是怎麼一回事,

  但卻渾身不自在,「可能是毒性發作了!」他想,抬頭望望天空,只見群星羅布,沒有月亮,心中突又一陣悸然,使他十分不安,倏地一躍,飛上一株古松頂。

  他望望四下形勢,發現右方不遠,一座山峰插天而起,甚是陡削險惡。

  這座峰頂,不但人跡不至,便猿鳥之類,也不易飛掠。何仲容認為此峰作為埋骨之所,倒甚理想,便縱下古松,直奔那座插天險峰。

  他自服了小還丹之後,功力已精純異常,今日又服下棲霞山人的「古松仙露」,如今已生靈效,腳尖一沾地,微一用力,已躍出四丈之遠,這時疾縱上山,宛如星拋丸擲,奇快無倫。

  那座插天高峰起初並不陡峭,但由山腰開始,便陡直得驚人,有如千仞峭壁,矗立眼前,何仲容加上雙手,偶爾攀蘿借力,身形居然毫不停滯。

  將近升至峰頂,他突然斜斜飄開,落腳在一塊突出尋丈的岩石上,游目四顧,只見亂山都伏在腳下,不時有雲霧在身畔飄過。

  再抬頭一望,上升之路已變為一片垂直的石壁,大約尚有十丈,方始抵達峰頂,這十丈的距離,在平常人雖然覺得有如天塹,無法飛渡,但在何仲容此刻的身手說來,卻不算困難,只要中途有兩處可供換力,便可以一口氣騰升到頂。

  可是這十丈石壁不但平滑,而且佈滿了青苔,肥厚青綠,一望而知滑不留手,因此他如若冒失縱起,假如無可借力的話,墜將下來,恐怕已難再落在現今落腳的石上,那時節直墜到峰下,登時變為一團肉泥。

  他以夜眼觀看了一陣,再看看足下這塊大石附近,忽見一叢小樹生在峭壁突石之間,剛好遮住了一個洞穴。

  何仲容鑽入洞中一看,首先感到洞中天風寒涼,因此可知此洞能夠曲折通上峰頂。

  但他聳聳肩頭,突然退出石洞,仍然仰頭去看那片光滑的峭壁。原來他忽然轉過一個固執的念頭,便是決意要由這片十丈高的峭壁上峰,橫豎此身不久便死,何必愛惜?

  剛看了一回,耳中突聽「蓬蓬」之聲,由峰頂隱約隨風送來。卻因相距過遠,聽不真切。到他側耳聽時,只聞一片夜籟。

  他暗想自己決不會聽錯,大概峰上有什麼奇怪的鳥獸之類,在睡夢中發出這種聲音也說不定,便不放在心上。繼又想道:「我何仲容明知要死,故此在這千仞峰頭,茫茫黑夜之中,毫無懼色,這種經驗真不易得,可惜的是萬縷離情別意,仍然親回心頭,使我淒涼難禁……」

  成玉真和金鳳兒的倩影如電充般掠過心頭,他暗自嘆口氣,突然提氣一躍。

  這一躍未曾用盡全力,身形輕飄飄地升到三丈時,突然貼附向石壁上,右手疾伸想貼在石壁上,哪知驀然一滑,壁上整片的青苔隨手而落。

  好個何仲容臨危不亂,左手暗運勁力,貫佈五指,疾如電光石火般插向石壁上,「嗤」地一響,五指刺透肥厚的青苔,插入石壁,身形登時穩穩吊在其上。

  須知他此舉十分危險,固然他的功力深厚,指能入石,但大凡這等高峰絕壁之石,多是萬載石骨,風雨難蝕,武功再高的人,縱然能夠抓石成粉,但碰上這等石骨,卻也無法可施,是以何仲容此舉,實在危殆之甚,也算他命大,居然不是碰上石骨構成的絕壁。

  何仲容身形既定,便換一口氣,突然上升,如法炮製,眨眼間已升至崖頂,眼光到處,忽然大吃一驚。

  原來那崖頂面積甚大,對面靠近那邊懸崖處,有一座紅牆碧瓦的小樓,四面圍以白玉欄杆,惹眼之極。

  在樓前一面平坦空地,有兩叢滴翠修竹,分植在門前,但此時零落不堪,每叢只剩下四五支,在夜風中搖曳。

  空地上居然有兩個人,何仲容眼力不同凡響,已看出是一僧一俗。僧人身披一件百補袈裟,身材高大而瘦弱,另外那人穿著一件黃袍,絲絛繫腰,身量也和那僧人一般高大,但顯得強壯如牛。

  因崖上有屋,故此發現人跡。不算稀奇,奇怪之處卻在於這兩個人面貌長得極其酷似,假使教那僧人還俗,換了衣服,何仲容知道一定認不出來。

  還有一宗奇處,便是那僧人站都站不住腳,晃晃悠悠的,一轉眼一跤摔在地上。

  何仲容沉住氣,並不立刻現身,細看這面貌酷似的一僧一俗,年紀都相當老,最少也有六十歲。

  那黃衣老人洪聲一笑,道:「我如今已難生慈悲之念,你還不認輸麼?」

  破衲老僧僵臥地上,並不作聲,黃衣老人突然發起怒來,腳尖一點,身形如大雁橫空,直飛到竹叢之旁,隨手折斷了一根長竹。

  何仲容恍然大悟,想道:「怪不得那兩叢修竹變得如此疏落,原來是被他自家弄斷。剛才他說難生慈悲之念,是什麼意思?折竹在手,作什麼用?看他一掠數丈,分明輕功已臻絕頂,比起天孤叟瞿寒還要強勝一籌。況且那株長竹粗如碗口,一折便斷,這等功力,實在驚人……」一念及此,便低頭瞧瞧退路,卻因底下那塊突巖相隔十丈之遙,飄落時不易取準,便立刻極快地在石壁上開洞,一直到可以迅疾地飛降下面那塊突巖為止。

  再上來一看,只見那黃衣老人,已將竹竿折斷成四尺長,握在手中,猛襲那老僧。

  破衲老僧被他打得滿地亂滾,卻哼也不哼,何仲容已看出那黃衣老人打那老和尚時,手法十分古怪,定睛一瞧,便悟出那老僧本來已經孱弱,哪堪如此猛擊?全仗他手法特異,才能保全老和尚一命而又能夠令他痛苦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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