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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三人覷個空,走出客店,逕自尋地方吃飯。屈軍大大埋怨道:「你們看,這小子一味逞威風,臭俗不堪,虧得你們兩位忍耐得住,依我說,明兒趕緊分手,少看些醜態。」

  德貝勒笑道:「我卻覺得不負此行,數日來厭煩得連心事也丟開了,算他一功。」

  孫懷玉道:「既來之,則安之,反正我們有制他之道,待訪查實了,這小子便嘗到滋味了。」

  「當日你不衝出去,我也不必動手,救了這小子一命,真是冤枉!」小閻羅屈軍猶自咕噥。

  「我們已經吃飽,不如到街上散散步,看看本府風光,你們怎樣說?」德貝勒首先提議。

  那兩人並無異議,付賬後出來街上,信步所之,但覺一片承平繁華氣象,三人問知本地駐軍,不敢滋事擾民。德貝勒道:「這布提督大人我認得他,聞說治下甚嚴,軍紀明肅,果然不訛……」

  這時華燈已上,人聲喧逐,三人左顧右盼,相當暢意。漸漸走到城西,那兒都是古舊的房屋,陋巷矮屋,顯然是貧民的住區。孫懷玉道:「我們往別處走吧!這裏路壞屋小,沒甚看頭!」

  德貝勒佇步回顧,「好吧!這兒暗淡得很,教人瞧了心裏不舒服……」

  三人正要回步,忽然右邊一條巷中,人聲喧叫,似乎聽到有人大聲喝叫「抓住他」,又有人叫「打死他」。

  德貝勒閒心一動,帶頭走向巷中,只見轉角處衝出一團黑影,急竄而來。小閻羅屈軍在身後一眼瞧見,趕快迎在頭裏,驀伸手一抄,原來是頭餓狗,口中還銜著一塊豬肉。這刻讓屈軍夾頸抓起,四足離地,急得「汪汪」大吠,口中的肉便掉下地上。

  轉眼工夫,那頭追出幾個人,一見那狗讓屈軍抓住,不覺大喜高叫:「朋友別放手……」叫聲中,已來到三人面前。

  三人打量一眼,只見那幾個人全是補綴破衲,披在身上,手腳粗大,面目黝黑,顯然是貧苦的粗活工人。他們也看到這三人身上十分光鮮,而且氣度雍容,十分斯文,一齊愕住。

  屈軍道:「各位要捉這匹犬麼?這不是……可要小心點,別教他咬著手……」他一面說,一面提犬送到那些人面前。

  那些人見他們和氣,其中有兩人便動手來拿,一個帶有索子的,打個活結,套在那匹犬的脖子上,再用桿棒挑起。

  那些人除了不知哪個在旁邊道謝一聲之後,便同時集中注意在那匹犬上,似乎對這頭餓犬十分不滿,非得之而甘心不可。又有人從地上撿起那方豬肉,嘻笑道:「鄭大嬸的豬肉在這兒,不曾給這狗吞了……」

  孫懷玉插嘴道:「這匹犬是誰養的?為什麼惹動各位窮追?」

  一個人答道:「這頭狗是無主野狗,近來常常到我們這兒來偷食。我們早想把它宰了,不過老是捉它不著。今晚鄭大嬸好容易買了這點兒肉,卻讓這犬銜走,鄭大嬸叫將起來,所以我們一直追下來……」

  三人各各明白了其中緣故,當下便想回身離開。只聽有人大聲道:「這方肉找回來,鄭大嬸不知怎樣高興哪!天可憐兒,我敢相信她有好些年未買過肉吃了……」

  眾人一同大聲哄笑,聲音中充滿了慶幸的快活情緒。又有人道:「若在十年前,大嬸未曾含冤受屈,這方豬肉,算得什麼?也不須我們苦追了……」

  隨著語聲笑聲,那些人一徑走向巷中。德貝勒攔住兩人,道:「我們這番可碰見不平之事了!懷玉,你要不要管?」

  孫懷玉同意了,於是三人一齊轉身,跟著那些人,走出這巷子,盡頭處是一塊曠場,四下連著低矮的屋子,地上積水成窪,大概是沒有陰溝疏洩之故。果皮紙屑等等,到處都是,十分骯髒。

  那些人在最邊一間破屋前停步,歇了一會,一哄走了,彷彿一同去烹煮這匹犬似的。一個襤褸婦人,在他們後面大聲道謝著。手中還拿著那方豬肉,顯然是他們所說的鄭大嬸了。

  三人走過去,鄭大嬸正要回到屋中。孫懷玉叫道:「鄭大嬸……」她回頭張望,天色昏暗中,看不大清楚。答道:「是哪一位大叔呀?真是有勞你們了,那匹狗真可惡!……」她嘮叨著,走上幾步。在四周微弱的燈光下,看清了三人面目,不由得愕住,下面的話說不出來。

  孫懷玉微笑抱拳,柔和地道:「大嬸你奇怪嗎?你認不得我們,我們卻認得你……」

  鄭大嬸吶吶道:「大叔你……是從鄭家鎮來的?鄉下發生什麼事嗎?……」

  德貝勒的眼光越過她,看到屋中走出一個小女孩,年紀大約在十二三歲之間,長得面目清秀,沒有半點住在這種地方,那種特有骯髒的樣子。他只須一眼,便可以斷定是鄭大嬸的女兒,因為她們是那麼相似,甚至連面上那股神情。

  只聽孫懷玉道:「不是,我們不是從鄭家鎮來的。我們路經常德,暫歇一宵。無意中走過那巷口,聽到人聲,跟著瞧見竄出一犬,便將那犬截住,交給他們。後來似乎聽到大嬸有點困難,所以我們便跟來了。敢問大嬸是不是有什麼困難冤屈的事?」

  鄭大嬸定睛瞧著他,忽然泫然涕下。孫懷玉吃一驚,忙道:「大嬸有話請說,不必悲傷,我們若能盡力,一定竭力辦到……」

  她抹淚道:「婦人自家想起一事,故此悲傷失禮,請大叔勿怪。唉!多謝大叔們好心,可是不說也罷!」說著話間,那眼淚又掉下來。

  孫懷玉懇誠道:「大嬸,你不妨說出來,多個商量,總不會有害!」

  鄭大嬸慢慢揩眼淚,忽然失聲,手中的豬肉也掉在地上。屋中出來那女孩連忙拾起,拿回屋去。她抽泣道:「若是婦人的兒子還在,現在大約跟大叔長得差不多了。而且,也不致淪落到這個地步……」她忽然發覺語中有病,忙補充道:「大叔別見怪,婦人心中悲傷,故此說錯話……」

  孫懷玉雖知她將自己比作兒子,有點吃虧,但自然不能因此怪她,道:「大嬸你說罷,我怎會怪你……」

  鄭大嬸從淚光中,瞥看三人,見他們的面上都是憫然之色,又見他們氣宇昂然,不似普通人家子弟,心中一動,說道:「既然大叔們不嫌,婦人便敢說出來。只因十年前先夫見背,婦人只有一子一女,兒子名喚明禮,那時只有十歲,他……」她說到這裏,不禁又掉下眼淚來。繼續道:「他不久便不見了!先夫在生時,並未和大伯分家,一同住在城外五里遠的鄭家鎮,那兒要數我們這家為首富。當先夫死後,大伯欺婦人無知,盡行吞沒家產,只分了幾塊薄田和一座破屋與我母子三人。誰知不久,我那明禮兒也失蹤了,只剩下婦人和兩歲幼女翠翠,真是叫天不應,呼地不靈。迫於無奈,終把僅有的田屋賣掉,搬到這城中來。婦人本有兄長居於城中,但他為人懦弱,不敢計較,婦人請他到衙門告官,他也不敢去。幾年前他也死啦,於是,婦人便遷徙到這兒來……」

  德貝勒道:「大嬸你為何不告到官裏去,那樣總會有個公道了斷呀!」

  鄭大嬸搖頭道:「大叔有所不知,婦人雖見兄長不敢去衙門,但婦人卻曾親自告狀,可是……這年頭誰不認得銀子,婦人不但沒把狀告成,差點還要打板子哩!咳,這年頭……」

  德貝勒忍不住道:「大嬸你可以告到省裏去呀!不然,等第二位知府再告,也是辦法呀!」

  鄭大嬸道:「婦人都試過了,可是聽說我大伯大堆的銀子往官裏送,所以結果總不受理……」

  「要是你的兒子還在,」孫懷玉恍然道:「他現在長成了,就可以想辦法告狀申冤了!怪不得他會失蹤啦!」

  德貝勒怒道:「這樣說來,我們非管這件事不可。大嬸,你後來怎樣過日子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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