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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綠芸微嘆一聲,道:「婢子哪敢挖苦姑爺?只怪我家二小姐命生得苦。姑爺方才滿面笑容,婢子總以為人逢著高興才會笑呀!哪知小姐……」

  鍾靈煩惱地頓足道:「別再滿口姑爺叫我好不?敢情你來怨我麼?我又怨誰去?」

  綠芸臉色一變,凝住那雙澄澈的美眸,瞪他好一會,終於又嘆一口氣,幽幽地道:「是呀!你怨我就對了,誰叫我當日……可是狠心的冤家呀!待會兒小姐來,你千萬別這樣對她,有什麼怨氣難出,都發在我綠芸身上好了,她也傷心夠啦……」

  他仍然不悅地哼一聲,移步走到書房去,綠芸跟著進來,看到桌上食盒原封不動地擱在那兒,心裏驀然痛楚起來,勉強笑著道:「那李明真是,也不會請爺用早點,轉眼就冷啦,你趕著吃點兒吧!這是早上我做的……」

  鍾靈搖頭道:「我吃不下,不吃啦!等會李明會回來搬走!」

  她躊躇一下,沒有做聲,軟弱地在書桌旁一張圈手椅中坐下,鍾靈也倚桌坐下,她忽然又站起來,他詫道:「你到哪兒去?要回後樓去麼?」

  她道:「不!這冷的天,你還穿得這麼薄,當心冷著了,我去那邊替你拿件毛氅來……」

  「算了!你好好地替我坐下,我半點兒也不冷!」

  她嘆口氣,幽幽道:「你自家沒個寒暑,冷了也不多穿一點,現在可好啦,我做的東西你不吃,要拿衣裳你不穿……」

  鍾靈沒有搭腔,伸手扯她坐下,注視她好一會,才道:「你精神委頓,眼皮浮腫,八成兒昨夜沒睡好,照我說你該躺一會……你別打岔,我知你要說睡不著,但我有法子教你睡個好覺,來,你到我床上去困一覺……」

  綠芸不住搖頭,他不禁盛氣道:「你怎麼啦,大清早來跟我鬧彆扭麼?走,到那邊房間去!」她無奈站起來,委屈地跟他走回臥房,和衣倒在床上,鍾靈伸手在她睡穴上輕輕按摩幾下,她立刻掩住嘴巴,打個大呵欠,心中一迷忽,不知不覺睡著了!

  他自個兒回到書房去,伏在案上出神,過了一會兒,矇矓地進入夢鄉。

  隔了不知多久,他驀覺身上有什麼動靜,睜眼看時,原來有人替他輕輕地蓋上大毛氅,蘭麝之香撲鼻,那味道分明是二小姐月華,他仰起身子,探手一扯,那人嬌聲低叫,整個身軀已坐在他懷中,正是美豔清冷的月華。

  月華一反過去文靜端莊的作風,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脖子,粉面貼將上來。鍾靈狠狠地吻著她的玉臉,眼睛和嘴唇,兩個人都不必說話,一切都在這種動作之中,熱烈和充分地表達出來。

  最後,鍾靈的嘴從她紅潤的唇上移開,道:「一切都定實了,月華……」他苦楚地聳聳肩膊:「我們錯種情根,到頭來只落個人去樓空,一生蕭索……」

  她的眼睛早就濕潤,這時掉下幾滴淚珠,惋然地悄聲道:「都怪我不好,使你平添一些傷心的回憶,你孤零零一個人,在以後漫長的歲月中,怎生打發得開?」

  「你呢?又怎生打發得開?但願你那夫婿是個溫柔多情的人,那麼我也能夠安心,寧願所有的痛苦都落在我身上,反正我對世事再無所祈求!」

  她感激地撫著他的面頰,道:「你太好了!難道我還能夠再要求些什麼?此生總算不曾辜負……但是有情皆滿願,更從何處著思量……這兩句寫得多麼真切?要是一切有情人都能夠如願以償,世間上便不再有可思量之處了!可是!為什麼是我們呢?為什麼是我們呢?」

  「你別哭啦!再哭可要逼我去尋個自盡,我總是不祥的人,到處累人累己。想通想透,生命不過是逐步走向幻滅的結局,與其看著玉貌花顏,隨著逝水年華凋萎,而自己也是鬚髮漸白,筋骨俱衰,這種悲哀也不是好受的哪!我們這一別,雖然無再相見之期,但最少能夠永遠年青地活在彼此心中,說來不一定沒有好處!只是這好處不免太飄渺和令人悵惘而已!」

  他溫柔地替她抹掉眼淚,無言地呵慰著,深閎的宅內籠罩著一片寂靜,這兒也是一片死寂。月華變得較為嚴肅地道:「對於男女的情感,我懂得不多,現在和將來也不會懂得很多,不過對於我,是件很嚴重的事情,你在我的心中,永遠是像我第一次見到你那般模樣,文靜而帶一些憂鬱……」

  「我將會有更多的憂鬱,」他悵惘地道:「除了不能得到的東西,我們還有什麼其他的渴望呢?我的父母當我未懂人事之前,便雙雙亡故,撫養教導我成人的老師父也物化了!我像是無根的浮萍,到處飄泊,所有曾經付出情感的人,都注定離我而去,再也不可復得……小的時候,宵半夢迴,偶爾聽到幽咽簫聲,我便會模糊地浮起遺世孤獨的淒涼況味,現在這種可悲的孤獨滋味更加真實了!」

  她把他摟緊一點,生像要替他驅去那永恆的孤獨,即使是片刻時光也好!可是她又驀然感到在命運之前,人力是太過無力和微弱,誰也不能不屈服,即使是到臨死那一刻才屈服,但究竟是屈服了!

  書房中不知幾時已生起熊熊的火爐,使室中的氣溫增高許多,甚至有點兒燠熱。不過室中的兩人偎依得很緊,好像氣溫對他們並沒有半星兒影響!

  他們企圖將一生的真摯感情,壓縮在片刻之間表露出來!她苦楚地享受著他的愛撫和長吻,不敢去想像以後還有沒有這種機會,即使是默默相對的片刻!

  時間快到晌午,被她支使開的下人和送飯的人快要來了!美麗甜蜜的一刻溫馨,將成心裏的回憶、永遠不能夠再實現!回憶,那是一件沉重的負擔哪!

  兩人各自起來,整理衣服皺紋,正好外面有腳步聲匆匆走進來,月華連忙從書桌上隨手撿起一本書,假裝閱讀。鍾靈走出房門口,見是小童玉書走進院子來,便道:「玉書,有什麼事麼?」

  玉書稟道:「老大人命小的來稟告相公,一會兒有遠客到,請相公到外面大廳,一同為客人接風洗塵哩!」

  「有客人來?你可知是誰來,值得這等鄭重?」

  「小的聽管家說是二姑爺來呢!可不知真也是假!」

  鍾靈回頭一瞥,只見月華微微一抖,手中的書也掉在桌上,回面揮手道:「知道了!你先去上復老大人,說我就來!」

  玉書領命去了,月華打書房內走出來,道:「我去叫醒綠芸,回到後面去……」她的面上可說不出是怎麼樣的神情,鍾靈無語地點頭,眼看著她嬝娜地走進臥房,隔了不久,帶著睡眼惺忪的綠芸走了!

  他自個兒嘆息了好幾聲,方才的溫馨已被這消息驅散,緩步走到外面大廳去,那兒已有兩三個人在坐談著,他認得一個老者是李光鴻同宗耆老,另一個中年胖漢,卻是本莊古姓的縉紳,李光鴻精神極好地和他們傾談著。他一走進去,李光鴻便大聲地道:「賢婿來得正好,這邊坐,老夫有話跟你說……」

  鍾靈和另外兩人都見過禮,方始落座,李光鴻道:「呵!呵!賢婿你猜猜是哪位客人要來?連老夫也出乎意料之外哩!」

  他本來知道是月華的未來夫婿,當今吏部尚書孫子誠的次子孫懷玉要來,可是見這情形,便不作答,裝作茫然地搖頭,李光鴻一捋白髯,晃著頭顱道:「賢婿必定猜不到,原來是月華的夫婿孫懷玉來啦!適才他命一個家人飛馬來報,自己一會便到啦!」

  傍坐的兩人湊趣地乾笑幾聲,李光鴻又道:「聽說這位賢婿長得一表人才,學問甚佳,在京都頗有名氣,老夫未曾見過,若真個名下不虛,倒是足娛老懷的快事了!」

  說話間,一個家人持名帖進廳來,李光鴻接過一看,捋髯笑道:「來啦!我們且出門相接!」

  李府門外一共來了四個人,除了一個是家丁裝扮之外,當中的是孫懷玉,白淨的臉皮,兩眉斜飛,雙目炯炯有神,身量適中,果是個瀟灑人物。旁邊一個年紀和孫懷玉不相上下,眉宇開朗俊拔,氣度自然雍容,孫懷玉介紹說是京中好友金瑞,另外一個身裁較矮,年紀約當中年,舉手投足都極為矯健有力,名喚屈軍,是京裏人氏,也是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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