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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第二十六回 斬蟒移居縈舊事 開懷迎客接新春

  上章說到石軒中在懸崖千仞的石崖洞中,發現了一個道人屍體,又在泥中挖掘到上清秘籙和小谷圭,那正是他師叔祖涵碧真人的物事,當下將師叔祖葬好,又在石壁間發現星宿海兩老怪的銀令箭,當時推想不出其中之故,便收在懷中,向石洞深處探索情形!那石洞老是那麼低矮狹窄,以至他不得不傴僂著爬行,只轉了一折,便可直望到遠處有一團光亮。他越往前走,石洞又漸變寬廣,敢情這石洞除了這頭轉一個彎之外,全程不下半里長,卻是筆直的,靠近轉彎那一段十分狹窄低矮,此外都甚寬廣。

  到他走出這邊洞口一看,原來是另一處山谷深崖,腳下雲霧繚繞,看不出底下是什麼情形。不過崖壁沒有那一邊懸崖那麼削直,這邊不但稍為斜傾,而且沿崖都有突出的石頭,可以借作落腳之點而深下谷底。

  石軒中倒吸一口氣,想道:「這邊倒是可以下去,比之往年在崆峒攀越的窮谷深壑,大體上差不多,不會難倒我。可是我如今身上負傷,只怕一失足成千古恨,這點不能不考慮……」

  舉目四顧,崖壁上除了疏落的小樹外,便是爬滿老藤,上不到天,下臨無地,當下有點進退兩難之感。腹中雷聲迭起,飢餓難當。他發了好一會愣,定下心來,扯了好些堅韌的葛藤,細細編結成一條長約五丈的藤索,在一頭結了個大圈,以便套在突出石頭尖上。

  這段歷程的確十分艱苦,除了路程太遠之外,另外一個難題便是他自個兒也不確知自己身上的傷勢,究竟怎樣才不會猝然發作,因此他得用最大的耐心和毅力,逐步往下緣爬,遇到距離不太遠的,便手足並用地附壁溜下去,若是稍遠或落腳的石方向偏斜之時,只好使用這條藤索,慢慢地緣下,再蕩過去……

  花了整整一天工夫,才緣近谷底,那兒靠崖腳是片雜樹叢生的草地,他在離谷底還有十多丈之時,筋力已經消耗盡,倦累到不得了,雖然沒有用過真力而內傷不曾發作,終究也因體力用盡而傷痛漸生,這刻見到谷底情形,自知再出生天,直是兩世為人,當下支持著掙扎不息的那股氣忽然鬆懈,但覺手足痠軟,頭腦昏悶,忽然鬆手,骨碌碌沿坡滾下。

  這一昏直到次晨才醒回來,鳥聲盈耳,草香撲鼻,使他精神大震,爬起來,手足仍然十分痠軟無力,心知一半是為了體力用盡,一半是為了肚中枵空之故。便在林間草叢中,尋著些黃精首烏之類,挖出來吃下,待得精力恢復許多,從日影分辨出方向,逕自向東而走。

  行行重行行,不知翻過多少崇山峻嶺,兩晝夜之後,便出了碧雞山叢巒群峰,來到平原之地。他自顧身上狼狽的樣子,不敢揚長上道,這刻他願意自己是另外的一個人,從前的石軒中,讓他永遠葬身在碧雞山,於是為自己起了個名字,拿本來的名字最末的一個字,加上朱玲名字,變成鍾靈兩字。

  他等到晚上才上路,茫然信步走著,自己不知究竟要流浪到什麼地方,今後又作什麼打算。反正他此刻是不再細想這些事了,自個兒灰心沮喪地躑躅在黑夜中。他對自己屢屢說道:「我再也不使用武藝了,這種只能帶來失望、煩惱、傷心、痛苦的東西,我是不再使用的了……」

  漫漫長夜展開在他前面,那邊是迷茫不測的前途,一個人真能為自己盤算些什麼嗎?他從什麼地方著力呢?因果之間是那麼微妙莫測,許多時候明知自己是在種下一個關係重大的因,而希望一個想得到的果能夠實現,可是誰能夠確知那果會不會發生?因果之間究竟不是老像吃飯拉矢那麼簡單的一回事……命運!讓我們將一切不可知的事情諉諸命運,這是最簡單的和最實在的逃避方法。

  天還未曾亮,林間的小鳥還在夢中,他迷迷糊糊地走著,轉過一座石丘,忽然腳下讓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不禁打個踉蹌,急忙穩住腳步時,忽地腥風撲鼻,一條黑影打腳下橫盤上來。

  他閃電般伸手一探,正好擋住,定睛看時,原來是條大蛇,兩顆蛇眼在黑暗中發出慘綠色的光芒,口中鮮紅的七寸子,倏忽伸縮,他探出去的手,正是抓在蛇頭頸下,正好成了人蛇眼睛對視之勢,但下半身已被那蛇盤了幾匝,力量甚大,使他也有點窒息之感。

  這條蛇長達兩丈,有大腿般粗,只繞了他兩匝,剩下長長的一截,在地上支撐了幾下,又待盤上身來。他伸腳一踏,齊中間處踩住,不讓那蛇纏上來,可是那蛇力大無比,掙了幾下,石軒中便吃不住勁,雙手撐住那顆蛇頭,也漸漸壓下來,形勢危急。

  石軒中口中微「嘿」一聲,自言自語道:「時衰鬼弄人,連你這孽畜也來欺負我啦!若非我身有內傷,不敢使用真力,換做平時,早就將你這畜生碎屍萬段,你估道我好惹的麼?」

  他嘴中自說自話,那條巨蛇可不管他的恫嚇,力量漸增,蛇頭又近了好幾寸,他滿不在乎地瞅住那雙發光的綠色蛇眼,口中仍舊喃喃自語。忽然石丘旁邊一片樹林內,鳥聲驚叫,撲翅而飛,使他愣了一下,失驚想道:「不好!常常聽聞這種特別巨大的蛇,多是雌雄一對兒活動,這刻驚鳥飛撲,莫非是另外那條來啦!」眼珠一轉,想到一個笨主意,猛可吸一口氣,登時身堅如鐵,使盤在身上兩匝的蛇軀繃緊,雙手中騰出單掌,朝蛇頭一拍!要知他的掌力本來不弱,加上得到達摩坐功心法之後,力量大有精進,差不多到了擊石成粉的地步,這一掌拍下去,那蛇頭有多硬?如何禁受得住?綠光倏滅,原來眼睛已拍爛了,在同一剎那間,他身軀暴縮,那蛇剛好負痛拚命一勒,卻勒個空,石軒中已是回掌一穿,挑住蛇身,倏運真力,砉地一割。那蛇渾身力量正在青黃不接之際,哪禁得住這種內家重手法,竟讓他攔腰切斷!

  他動作連貫急下,腳踢手揮,摔開尚未死去的兩截巨蛇,腳尖點處,身形凌空急起,拚最後一點力量,使出絕頂輕功「八步趕蟾」,向前疾奔,眨眼間已奔了數里之遙,眼前一黑,「撲通」摔倒塵埃,人事不知……

  眼前景物依稀,猶是當日弄斷巨蛇情狀,可是他石軒中,如今已改名為鍾靈,在李光鴻府中住了好一段日子,另結下一段相思孽債,又變成李府大姑爺,人事的變遷,實在太多和太快了!他唏噓嘆息好一會,尋路回到李府。他是從後園翻回暖紅軒,經過後園時,舉目遙眺到月華的倚琴樓燈光仍然未熄,心中不勝惆悵地和衣躺在床上,腦中一片凌亂,不知從何想起……

  思緒轉向月娟身上,忽然觸念起前些日子,曾經偷窺見她拿著一個玉環,繫著一塊象牙牌,那玉環便是他師祖佩用的電雷環,那塊象牙牌想是他師祖涵玉真人另外刻的,起先大概是只刻著崆峒玄門傳箴的人八個篆字,後來再刻上那幾句真書。他還記得月絹用她那圓潤而淒涼的聲音,唸出那些情深一往的句子來,自己也不覺輕輕唸道:「涉江兮采菱,登高兮遙思!夙昔之不能忘,與子同心兮永修此好!」

  他歇了一會,忽地張目自語道:「是了!是了!這塊象牙牌和電雷環都是師祖自己送給一個人的,這件事大概便是師叔祖指責師祖的理由,故此不肯將上清秘籙下半部交出來,反目下山。而師祖涵玉真人將掌門傳給師父霞虛真人之後,自己也離開崆峒,返回俗家,據方才古治的母親──涵玉真人的女兒──說的話,師祖已經仙逝好久,晚年為了讓碧螺島主于叔初尋訪到,口頭較劍輸了,十分不快!于叔初呀于叔初,我崆峒與你仇恨難消,有一天我將本門無上秘法練成,要把你碧螺島翻個身!啊!不,我還練什麼勞什子武藝呢?百年心事意多違,與其終身勞碌無功,不如恩怨兩忘,愛恨全消?」

  在床上輾轉反側,思潮起伏,哪裏睡得著?眼看窗上微透曙色,雞聲高唱,苦笑幾聲,盤膝坐起,運了一趟達摩坐功,便起床盥洗,悄然踱出院子裏,對著院中數株光禿的桃杏發愣。

  天氣似乎更加寒冷了,天色晦暗,像是快要下雪光景。他自從服了千年火鯉的內丹,未曾感覺過寒冷,因此身上只穿著一件輕薄的絲棉襖。家人李明提著食盒進來,身上臃腫不堪,卻還是哆嗦著,十分怕冷的神氣,見鍾靈站在院中,便道:「相公您好早呀!今天真冷,是麼?」鍾靈睨他一眼,點點頭,他又道:「喝!這冷的天,真難爬起床來……對了,剛才在廚房見到綠芸姐,她替相公預備好早點,好像說起等一會要來啦!小的那時有點迷糊,記不清楚她說什麼……」

  鍾靈煩躁地揮揮手,勉強抑住脾氣,但聲音仍有點枯澀地道:「得啦!你把東西放在書房,等一會再來拿!」李明如言將食盒拿到書房去,自個兒呵著手走了!

  他輕輕噓口氣,白色的水蒸汽從口中冒出來,像要在眼前凝結住似的,他的心也漸漸凝結和沉重,想起一會兒綠芸來時,真不知說些什麼話!他對自己憐憫地和嘲諷地笑一下,想道:「要是月華是江湖兒女,那我就可以和她一走了之,可惜她是詩書傳家的名門閨秀,這種事決不能做出來,而且我自己又答應了李老先生的婚事,雖然內情複雜,究不能撒手一走了事!何況……即使是俠氣縱橫的玲妹,當日也不能遠走高飛,唉!我又何能妄想其他呢?」

  月亮門外白影一閃,一個人穿著素白的斗篷,直裹到腳下,肩上是玄色的反毛大領,微微翻起,遮住半邊面孔,直走進院子來。

  那人走到鍾靈身畔,仰面道:「大姑爺,什麼事高興呀?說給婢子聽聽好麼?」

  「哎,綠芸是你,幾時走進來的?我也沒有發覺?」他回答著,一面打量綠芸幾眼,又道:「你想想我有什麼事會高興的?我的心事你還會不知道麼?何苦還來挖苦我呢?這些日子都沒見你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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