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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要知他內心之中,已將這個壯健黧黑,作漁人裝束的青年,視作一大強敵。因此,他務須激起殺機,才能使刀法臻於最高境界,如此才比較有把握些。他道:「怎麼後悔法?」

  沈宇徐徐道:「你以為我是什麼人?」

  厲斜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道:「這倒是一個不易回答的問題。但莫非我殺死了你,就有麻煩麼?」

  沈宇道:「恰恰相反,你殺死了我,可說是風平浪靜,一點事都沒有。」

  厲斜道:「原來如此……」

  沈宇道:「我只是一個流浪江湖之人,既無強大的後台,也沒有一個親人。說到我的武功,對付普通的人,當然可以,但被人打得鼻青臉腫的情形,也是指不勝屈……」

  厲斜冷笑一聲,道:「你這一番話,想證明些什麼呢?」

  沈宇道:「我只是一個無名小卒,你殺死了我,也不光采。」

  厲斜道:「相信我刀勢一發之時,你就不是無名小卒了。」

  沈宇道:「隨便你怎麼想,我目下並非乞求你別殺我……」

  厲斜道:「不是乞求是什麼?」

  沈宇淡淡道:「我根本不怕死。」

  厲斜露出笑意,道:「我最喜歡不怕死之人。」

  沈宇道:「我知道你不會相信的。」

  厲斜道:「那也不盡然,世間上有各式各樣之人,其中有一種人不怕死,豈足驚怪,不過這種人不大容易碰到罷了。」

  沈宇道:「你今日就碰到我了。」

  厲斜心中已十分篤定,因為這人自稱不怕死,已足以激起他的殺機有餘。換言之,他已做成一種不得不殺掉對方的情勢,以便試驗一下對方是否真的不怕死?他心念電轉,忖道:「既然已有了理由,我已不必急急動手了。」當下說道:「我也相信你說的大概是真話,但我只是感到如此,心中卻一點都不瞭解。」

  沈宇道:「你要動手,我馬上奉陪。」

  厲斜訝道:「你不願說出理由麼?」

  沈宇道:「那倒不是。」

  厲斜道:「那麼你且說來聽聽。」

  胡玉真忍不住插嘴道:「說呀!你連死也不怕,還怕人家知道你的道理?」

  沈宇道:「好,我說出來。這原因是我覺得活著沒有什麼意思。」

  胡厲兩人都大感意外,詫異地瞧著他。沈宇淡淡道:「你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麼?」

  胡玉真高聲道:「你活得很好,為什麼想死呢?」

  厲斜也道:「是啊,你這一想死,未免有杞人憂天的意味。」

  沈宇道:「我也承認這等想法,跡近無聊。可是我從小就時時想到這個問題,因此一直都在找尋答案。只不知你們兩位有答案沒有?」

  胡玉真沒有作聲,厲斜卻道:「我有。」

  沈宇大為驚奇,道:「你不是凡夫俗子,想來你要活下去的理由,必是能夠與眾不同。」

  厲斜道:「你猜錯了,我認為一個人既然生在世上,就不妨好好的活下去,假如你不同意,我倒要反問一句,為什麼不好好的活下去呢?」

  沈宇道:「問得好,可是我自己也問過自己,雖然無法回答,但亦不覺得應該好好的活下去。」

  由於他的神情聲音等等,都流露出強烈的苦惱之意,因此現在連厲斜也不由得不相信起來了。他暗自忖道:「這個人既然真的覺得活著沒有意思,則我殺他之舉,果然沒有什麼意思了。以我看來,此人之言,句句出自衷心,實是可信。」

  厲斜雖然殺死過不少人,曾經見識過許多奇異行徑的人物,可是像沈宇這等情形,休說見過,簡直連夢想中也沒有出現過。因此他顯然有點迷惑,一時之間,竟不知怎麼處理才好?

  忽見沈宇舉步向門外走去,由於他的神情舉止,處處顯示出他內心的鬱悶,因此不問可知他此舉並非想逃走,只是到門外呼吸一下而已。

  厲斜沒有攔阻他,胡玉真亦不作聲。

  沈宇走到門外,深深的呼吸幾口空氣中夾雜著大海的氣味,令人禁不住聯想到那浩瀚無邊,以及永遠是波濤起伏的海洋。它的無邊無涯,足以使任何人自覺渺小,因而胸襟為之一爽,而那永恆起伏捲掃的波濤,卻宛如是海洋的脈搏,使人感到海洋亦有生命,只不過它存在的形式,與一般生命不同而已。

  沈宇的思緒,變得縹緲朦朧起來,一時竟忘了剛才與厲斜所談之事,也忘了胡玉真的危險,尚待他努力營救。

  但厲斜可沒有那麼容易放過他,這時已大步走出屋外。陽光之下,恰好看見沈宇側面。這時他才發現這青年,有著寬闊飽滿的前額,顯示出他是個喜作深思,和富有智慧之人。其次,他那挺直高隆的鼻梁,則顯示出他是個個性堅毅之士。不過在他臉上,卻浮動著迷茫和消極的神情。而且,他目下顯然是陷入一種恍惚迷離的思緒中。

  厲斜煞住腳步,忖道:「我只有兩種法子對付他,一是突然揮刀攻去,使他在突然警惕之下,本能地出手抵拒。另一條路,便是設法使他活著不可,這樣,他自然要用全力與我搏鬥了。」

  他考慮了一下,對於這兩種辦法的前一種,認為只適合對付頭腦簡單之人。後一種辦法,若是成功地施展出來時,則對方智力越高,越能收到奇效。

  但怎樣才可激起對方求生的意志呢?這真是一個莫大的難題,因為沈宇正是因為感到生無可戀,死不足惜,才會對於「生死」之事,淡然處之。

  厲斜尋思一下,胡玉真的倩影忽然掠過心頭,接著便是村女陳春喜的影子,湧現眼前。

  他頓時觸動靈機,計上心頭,忖道:「沈宇的天性中,似乎含有俠義的特質。因此,他雖然可以漠視自己的生死得失,可是與他有關之人的安危,他卻不能袖手不顧。我若是把這種責任套在他身上,他就不暇為自己著想,而須得為別人忙碌起來……」

  整座漁村,目下仍然寂靜無聲。

  厲斜重重咳一聲,震得沈宇耳鼓嗡嗡一聲,不覺把散漫凌亂的思緒收起,轉頭向厲斜望去。只見這個白衣飄瀟的刀法大家,面色甚是寒冷,道:「陳春喜,出來!」

  那個半天不敢作聲的村女,吃了一驚,可是對於這般強有力的聲音,不敢違抗,畏怯地走出屋子。

  厲斜等她走到切近,才道:「海盜們已經撤退,為何村中之人,尚不返家?」

  陳春喜怯怯道:「因為你們……還在這兒……」

  厲斜哼一聲,道:「你們用什麼方法,通知那些躲開的漁民?」

  陳春喜道:「我們約好,家家戶戶都不生火,所以煙囪裏沒有煙,等到沒事之後,就通通都生火燒水燒飯,他們見到炊煙,便安心回來。」

  厲斜道:「這法子不錯,你去把火生起來。」

  陳春喜道:「是,是……」但腳下卻寸步不移。

  厲斜冷冷道:「你竟膽敢違抗我的命令麼?」

  陳春喜面色變白,渾身發起抖來,她似是想說話,但又駭得說不出口。

  沈宇道:「別害怕,你有什麼話,不妨說出來。」

  陳春喜聽到他的聲音,馬上就鎮靜了不少,說得出口。這等情形,落在厲斜眼中,使他不禁暗生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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