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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所以李不還第八天就找到她,見面地點是在西湖邊的柳浪聞鶯。那兒有一大片碧茸草地,寬闊得五七百個人一齊拚命廝殺也不嫌小。

  江南三月,鶯飛草長。可是現在皓月當空,黃鶯都已睡覺。另一方面誰也沒有心思去欣賞岸濱柳浪和湖波月色了。

  李不還仍是一身白衣,左手握住連鞘長劍。他外表雖是瀟灑,但一望而知他絲毫不敢大意,在左手的劍,右手隨時可以拔出。

  反而苗謝沙兩手空空,似乎比他有氣派得多。她猛然掀開船孃那種斗笠,便露出一張女性面孔。三十多歲,不美也不醜。

  李不還迷惑地皺眉道:「你本是個老頭,忽然變成一個女的,我可是應該認識你才對?」

  「相逢何必曾相識?」苗謝沙居然拋了一句名詩:「今夜不論我是生是死,是勝是敗,總之我讓你看見我的真面目,也讓你知道我是苗謝沙,這就夠了。」

  「好吧,你很爽快,我先謝謝你。」李不還不但人長得漂亮,風度也如翩翩佳公子:「我李不還從前可曾有對不起你的地方?」

  「沒有,一點都沒有。」苗謝沙回答之時,心中忽然明白無愁仙子為甚麼要殺他。像他這等風流人物,如果不想跟他要好,又恐怕無力拒絕他的話,毋寧早早殺了他,免得牽腸掛肚為是。她又道:「總之我要殺你,別的話就不必說了。」

  李不還微微而笑,道:「原來你也是殺手那種人,但我瞧你兇悍有餘而奸狡不足,你一定還不算是第一流職業兇手。」

  苗謝沙口中漫聲應道:「我當然不是職業兇手……」一共說了九個字,李不還卻已數出一共有多少個動作。

  所謂動作,意思是專指苗謝沙而言。

  首先她解下腰間的繫帶,樣子就像現代人們使用的皮帶。由於這條扁扁薄薄而又狹窄的腰帶匝繞她腰身兩圈,而她的腰圍若以廿四寸計算,兩圍的長度就有四十八寸了。那條腰帶自然不是用來束腰繫褲。那其實是一把扁、軟、窄的劍,套在外面的劍衣大概是某種特異罕見的蛇皮。

  而苗謝沙第二個動作就是褪下劍衣,那把軟劍忽然抖直,也閃爍出銀藍色光芒。

  與此同時,她左手的劍衣也已迅即纏繞在掌上,除了還有指尖露出來之外,整隻手掌好像戴上手套一樣。

  接續下去的動作就是攻擊。雖然劍勢迅快連綿,每一劍之間幾乎找不到連接間隙,但李不還卻仍然數得出她一共刺出十六劍之多。正因為劍勢連綿不斷,找不到啣接痕跡,便使人看來好像一條毒蛇纏捲過來。

  李不還數她的動作數到這時為止,腳下也已移動了八步,當然長劍也已經出鞘,用右手穩穩握著。

  他現在真正領教當世名劍之一的南疆纏綿毒劍真是多麼厲害了。他記得自己自從出道以來,與當世高手拚命次數不少,但還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連退了八步之後,還沒有法子悍然反擊的。

  那苗謝沙劍招連綿不斷,劍劍相黏,好像針線一定會相連,籐樹一定相纏一樣。

  她劍上可能有毒,但李不還卻敢打賭「纏綿毒劍」其中這個毒字,一定不是指毒藥之毒,而是那種黏上了就一定殺死敵人,甚至不妨連自己也一齊殺死,那種心腸惡毒之毒。這當然是極可怕的毒,遠比毒藥為甚。

  李不還退了八步仍然不能不退,幸虧這西湖八景之一的柳浪聞鶯地方夠大夠平坦,所以如果李不還非退不可的話,大概退一兩百步都不至於掉落湖裏。

  李不還卻沒有退那麼遠,由第二次計算起,第七步之時他的劍忽然閃電射出。「錚錚錚」一連三劍,都刺中敵劍薄刃,而且劍尖落點都是刺中苗謝沙扁薄劍身靠劍尖四寸左右之處,登時那黏黏連連宛如毒蛇的劍勢立刻裂解散亂。尤其是李不還再攻三劍之後,雖然苗謝沙一一封住,但她的劍法就更加沒有絲毫「纏綿」意味,反而像一盤散沙了。

  李不還劍尖忽然改變方向,直刺苗謝沙左掌。苗謝沙竟也不讓,揮掌迎拍劍尖。從掌風聲一聽而知苗謝沙已經運足勁道加快拍出。她掌上雖然纏有蛇皮劍衣,但以敵劍的速度以及力道,就算她掌心鑲有鐵板,只怕也會出現一個透明窟窿。

  手掌和劍尖以難以形容速度碰上。苗謝沙慘哼半聲,身軀隨著敵人劍勢翻半個觔斗,掉在草地上。

  只見她左手伸出,李不還的利劍從她手腕(不是手掌)穿透,深深的刺入草地內。

  另一方面李不還一隻腳已踏住她那把藍銀色軟劍,內力一發,軟劍彎曲地陷入地內,深達一尺。

  苗謝沙疼得一身冷汗直冒,咬牙切齒道:「殺死我,你如果有種就殺死我。」

  李不還面色冷厲,看來不像是慈悲得不忍心殺人的樣子。他道:「聽說南疆纏綿毒劍,另有『指劍刺穴』無上心法,但你別忘記,別人也會刺穴,雖然還要用劍而不是用手指,可是效果沒有甚麼分別。反正你現在脈穴受制,已經無力反抗,照我看只要得到這種效果,用劍或者用手指都可以。你高見如何?」

  苗謝沙奇怪何以感到特別疼痛?莫非他這一劍所制的穴道,會使疼痛加倍?

  片刻間她已經痛得無法忍受了,兇悍眼光已經變成萎靡軟弱,並且哎喲哎喲叫起來。

  她現在那裏還有心情和時間討論其他問題?現在最重要的是設法減輕痛苦。她自己知道痛苦雖然可怕,但在一般情形下,就算軋碎她幾根骨頭,她也忍受得住。可是現在只不過一劍穿腕釘在地上,卻痛得不像話,簡直全身每組肌肉每一條筋都抽緊作疼。此一古怪當然是來自劍尖所穿透的脈穴了。

  由於她全心全意只求減輕痛苦,所以她在這一方面的腦筋忽然靈活起來。她大聲呻吟道:「李幫主,我有話稟告。」

  她已經用「稟告」的尊敬語氣,而不敢大呼小叫胡亂說話了。

  李不還道:「我沒有堵住你嘴巴,你愛說即管說。」

  苗謝沙呻吟連連,一面道:「我痛得腦筋不大清楚,可能會漏掉重要的話,尤其是有關無愁仙子的……」

  李不還冷笑道:「痛楚有時會令人腦子特別的清醒。何況我原本就不想聽你講話……」不過無愁仙子那美麗得使人心跳的面龐一旦浮現,他就禁不住踢苗謝沙一腳。

  苗謝沙挨了一腳應該更加痛苦才是,現在卻恰恰相反,反而長長透幾口氣,呻吟聲也停止了。

  「說吧。」李不還催促她:「我沒有太多時間。你替我惹了太多麻煩,我雖然不怕那些人的朋友弟子報仇,但我瞧我還是盡力解釋一下為妙。至於你,大概還沒有忘記剛才的痛苦吧?」

  苗謝沙可真不敢浪費時間。一來恐怕會惹怒了李不還,二來她手腕被刺穿一個窟窿,最好快點上藥包紮,否則流血太多,就算武功很好也是會死掉的。世上無數的人割腕自殺身亡,所割部位就是這個地方。她說:「我是南疆纏綿毒劍門的叛徒……」

  李不還不耐煩地揮揮手,道:「我知道,你一報名我就記得了,我的消息網還不至閉塞得連這類事情都不知道。」

  苗謝沙忙道:「因此我害怕遇見任何本門的人,尤其是有能力殺得死我的人。」

  李不還點點頭,道:「如果我是你,大概也是一樣的,但你到底想說甚麼?」

  苗謝沙道:「無愁仙子身邊有個女人,她很漂亮,你可能已經見過,她是杜三娘,外號百手千劍。」

  李不還道:「我見過她,也見過她出劍,但看來她劍法和內力就算比你好,相信也相差有限。你何必一提到她就害怕得聲音發顫?」

  苗謝沙道:「她若是奉掌門人命令來追殺我,三招之內,就一定可以擊敗我,而我也一定三個月後才會死掉,只不過這三個月所受的苦罪可就大了,至少不比剛才的劇痛輕些。你想想看,要這樣三個月才死,誰受得了?」

  李不還微微而笑,道:「那麼我建議你一看見她,就立刻拔劍自殺。」

  苗謝沙絲毫不認為他開玩笑,表情語氣都十分認真,道:「是的,我早已決定這樣了,不過如果有其他辦法,或者有逃避的機會,我自是不肯放棄。」

  她停一下,又道:「我抓住了無愁仙子的雙生姊姊,迫得她下命令不准杜三娘碰我,但無愁仙子卻也要我辦一件事,就是你!」

  由於腕上流血不止,所以苗謝沙一定深信還是趕緊把話講完為妙,否則死的只是自己而決不會是李不還。

  李不還愣了好一陣,頭腦中嗡嗡直響。無愁仙子要殺我?為甚麼?她為何要殺我?難道在河邊楓樹下的溫柔言語,那甜蜜擁抱以及醉人之吻,都是假的?

  任何男人都決計不肯相信會有這種事情。

  李不還起初也是,但稍後就不這樣想了。因為他知道女人狠毒起來,比男人厲害百倍。尤以美麗女人更甚。

  況且苗謝沙沒有理由騙他。誰肯拿自己性命開這種玩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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