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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這個思想的確是個極沉重的負擔。可是,仍然抵不住那搖盪的心旌。他不自覺地用力抱得緊一點。董香梅像隻依人小鳥般匿伏在他的懷中。她是這麼嬌小,以致曲士英稍為抱緊一點,她雙腳便離開船板。不過,她雖然嬌小的像香扇墜般,但身材卻勻稱豐滿,一點也不像十四歲的女孩子。

  曲士英心中一陣刺激,霎時間忘其所以低下頭,吻在她軟滑白淨的額上。艙門那邊傳來輕微的響動,但曲士英此刻耳目已經失靈,竟然沒有察覺。

  一個花信年華的少婦,裊裊地走出艙來。她滿頭的珠翠,在日光下閃閃發亮。這位少婦長得風韻動人,身材豐滿之極。尤其那對水汪汪的媚眼,十分魅惑動人。

  她出艙之後,隨便地站在門口,眼光落向白茫茫的江心,舒暢地吸一口氣,然後眼光收回來,緩緩在船上移動。她忽然嫵媚地嬌笑一下,婀娜地移步走過去。

  她徑直悄然走到一個人跟前,貝齒微露,道:「你們在瞧甚麼?」

  那人正是曲士英,他那白淨的臉上,這刻紅暈微現。

  他躬身行了一禮,道:「師母也出來瞧瞧麼?我不過隨意站站而已。」董香梅伏在舷上,背向著他們,一任兩人問答,卻沒有轉過頭來。

  那少婦嬌媚地笑一下,道:「這天氣真不錯啊,明天早晨我們就可以到襄陽了,是麼?」她詢問地投曲士英以一瞥。

  小閻羅曲士英點點頭,她繼續道:「過了襄陽,直放武昌,一直到江南的杭州,啊,那個地方太美了!我常常在夢中回到杭州,泛舟西子湖上。現在,我們真個往杭州去,的確太令人興奮了,你去過杭州麼?」

  她的聲音十分嬌軟,一點沒有董香梅那種鏗鏘的調子。這種柔軟嬌媚的聲音,最能夠打動男人的心。特別是其中含有一點夢幻的味道。

  小閻羅曲士英點點頭,道:「杭州是去過好幾次,但卻十分匆忙,並沒有領略到西湖的風光。」

  她憶念似的將目光移向江心,輕輕道:「那太可惜了,太可惜了!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她拖長了調子,動聽地唸出蘇東坡的詩句。

  董香梅輕輕哼一聲,小閻羅曲士英連忙跟著咳嗽一下,但見這位嬌媚豔麗的少婦,仍然凝眸瞧著滔滔的江水,他才暗中寬心地籲口氣。

  她忽然又道:「我自從五年前離開杭州,關山飄泊,人海浮沉,一時說不完那遭遇,可是我在夢中仍然不能忘懷故鄉醉人的風光,和那無憂無慮的歲月……」

  小閻羅曲士英唯唯應一聲,可是打心裏頭奇怪出來,忖道:「今天太古怪哪,怎麼兩位都流露出真感情來?難道是天氣的關係?」他略略地忖想一下,但不知不覺對這位豔麗年輕的師母,改變了許多看法。

  他知道這位師母乃是一位死在豫鄂交界官宦的女兒,本來只有父女兩人,如今老父一死,這位王若蘭便成了委地落花。直到董元任妻喪兩個月之後,忽然看上了她,便娶為填房。只因夫老妻嫩,王若蘭便甚是得到董元任寵愛,尤其她知書識字,針線女紅,都十分嫻熟,一種大家風度,使得那鐵面石心的黑道魁首完全傾倒在石榴裙下。

  「青春」到底是無法計算價值的東西,一任董元任名望如何震駭天下,但在她的煥發的青春之前,卻不得不屈服而產生一種距離。紅顏白髮,終究並非容易融洽無間地相愛。她雖然深知七步追魂董元任心狠手辣,然而那因距離而生的幽怨,仍不時流露出來,這真叫七步追魂董元任又是生愛,又是自卑。終於這位名震一代的黑道魁首,為了博得美人一笑,便決定離開榆樹莊,定居在她那山勝水美的故鄉杭州。

  小閻羅曲士英雖然要恭敬地稱呼這位美人做師母,但事實上以他的年齡以及江湖閱歷,眼光當然比她博遠得多。而且他自小便隨著七步追魂董元任,比她更能夠洞察出董元任真正的喜怒和感情。他早知道這裏面潛伏著危機,所以他十分小心翼翼地戒備著,免致招受無辜的罪禍。他道:「我是個粗人,可真不懂那些山水樹木有甚麼看頭的。」

  冷酷的聲音,立刻把她驚醒,她輕輕嘆口氣。曲士英暗喜自己所謀成功,忽聽董香梅也輕輕嘆口氣,似是同情她而發出,不覺心中大詫。

  董夫人王若蘭再也搭腔不上,便嬝娜地走回艙去。

  小閻羅曲士英立刻問道:「師妹你剛才嘆甚麼氣?」

  董香梅回轉身軀,大眼睛在他面上一溜,小閻羅曲士英的心忽然跳一下。她道:「哦不知道。可是在那時候,我忽然不恨她,反而你,你那冷澀的談話,使我覺得十分討厭。」

  曲士英面色微沉,口中輕輕重複道:「十分討厭,十分討厭……」

  她一下子又轉身向著江心,不再言語。

  日子一天天過去,岸上風物大有所變,終於,他們到了草長鶯飛的江南。踏上山明水秀的杭州。七步追魂董元任挾巨萬之資,有甚麼可愁的?立刻在郊外買了一棟寬宏的房子。另外又置了許多產業。只因董元任的獨生兒子董紹宗乃是朝廷命官,故此董元任成為真正的老太爺,加上資財豐厚,於是一個月功夫不到,便成為杭州極有名望的大縉紳。

  七步追魂董元任似乎十分熱衷於這種正當的名位,一點不覺得酬酢往來的厭煩。倒是小閻羅曲士英有點受不住。

  董夫人王若蘭在定居之後,便十分興頭地遊湖觀潮。西湖勝地,自唐李泌蓄水溉田,之後,白居易、蘇軾相繼築堤,便名傾天下。

  七步追魂董元任只和她同去兩次,之後便由曲士英和董香梅陪同她一道去,自家備有相當華麗的畫舫,蕩漾湖上,遊遍六橋三竺。

  過了個把月之後,七步追魂董元任忽然挈同小閻羅曲士英,離開這西子湖的深院大宅。行色顯得有點匆遽,可是沒有人知道他們為了何故而遠行,連王若蘭也不知。

  這天傍晚時分,董夫人王若蘭命人吩咐管家許保備舫,又命一個丫鬟去請董香梅同遊西湖。一忽兒,那丫鬟回報說董姑娘不去,她感喟一聲,便帶著兩個侍婢,還有那管家許保,一同解舫出湖。

  那許保乃是董元任得力心腹之人,年約五旬,長相十分老成樸實。這時放舟湖上,緩緩遊賞西湖十景。湖上風光正盛,遊人甚多。然而王若蘭獨自倚舷外眺,心中一片寂寞。著名的曲院花港,那風亭水榭,圓荷垂柳,都陡然令她憶起兒時遊湖的歡樂歲月,花港的湖水極是清澈,游魚在荷葉下往來,歷歷可數算。

  湖風挾著荷香,把她鬢邊的秀髮吹得有點凌亂。她抬手輕輕掠好,痴痴看著湖裏游魚,多麼自在快樂啊!我雖是綺羅披身,珍肴充席,但為甚麼仍然像是不及魚兒快樂?我像是失落了甚麼,和欠缺了甚麼地覺得空虛。可是細想之時,卻又沒有可以失落和欠缺的,真是奇怪……

  她悵惘地嘆口氣,抬頭望時,只見已置身平湖之上,右前方有座湖亭,三面臨水,外面有欄杆圍住兩棵大樹,幾個遊人在樹下靠著欄杆,正在指點湖景,談笑未休。

  這湖亭乃是西湖十景中的「平湖秋月」,若在清秋晚上,在亭上憑欄眺望,冰魄懸空,千頃一碧,直使人恍疑置身於廣寒宮殿。

  她漸漸被四下景色迷醉,心情回復平靜,忽見一隻小舟,飛棹而來,夕陽斜照之下,破水划至。船頭坐著一位姑娘,長垂的秀髮以及軟薄的羅衣,迎風飄舉。她定睛瞧時,原來那位姑娘正是董香梅。

  小舟靠著畫舫停下,她輕盈地上了大船,大聲說:「用小舟遊湖有趣得多,不像這艘大船那麼慢吞吞的……」說著話,一頭鑽入艙中,瞧王若蘭一眼,道:「你信不信?」

  董夫人王若蘭尚未回答,一個蒼老的男聲道:「姑娘雖然說得不錯,可是小舟卻太過危險一點,而且……而且不能帶著小婢服侍吃喝……」人影隨著語聲,走入艙中,原來是管家許保,他跟著笑一下,道:「姑娘敢是找吃喝來的?」

  董香梅小嘴噘一下,道:「你那句『拋頭露面』怎不說出來呢?」

  敢情這位心竅玲瓏的姑娘,已聽出這管家許保言中之意,那裏是因為危險或不方便?其實意思卻在於婦道人家不應拋頭露面這一點。

  許保道:「姑娘你年紀還輕,又是一身絕藝,目下扯不上這個。」言外之意,卻是說給王若蘭聽的。

  董香梅這才心平靜氣,得意地瞅王若蘭一眼。卻見她泛起苦笑,並且騰開位置,意思叫她一起坐著。

  忽然一陣同情之感,掠過她的心頭,但她面上卻裝出毫不在意地,在她對面坐下,拒絕了她的好意。

  管家許保又出艙去了,大船緩緩在湖面移動,湖波在夕陽下閃爍起千百度霞彩,使得船上的人,都要眯縫著眼睛。

  雷峰塔在夕陽下屹立,塔頂隱約可以瞧見有些小樹盤生。一種古拙和莊嚴的景象,使得右邊的淨慈寺失掉應得的讚賞的機會。

  董香梅凝望了一會,自語道:「這塔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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