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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你看明白了沒有,是怎樣說啊?」他慘厲地怒叫起來,可是,後面那句話的語氣,又放軟了許多。」

  韋千里矍然而覺,連忙誦讀那行小字:「造化同功,累卵之凶,偃苗助長,期旬而終,用四兼後,得大神通。」

  奪魄郎君上官池厲聲叫道:「甚麼凶啊?快說來聽!」

  韋千里心中寒顫一下,因為這刻他已明白這幾句的一部份意義。起初的兩句是說這種「生死鎖」的功夫,能參造化之功,可是也像累卵那般凶險。如果像戰國那位宋人那樣,嫌田中苗長得不夠快,把苗拔起一點兒。這種急於求功的方法,最為危險,故此有「期旬而終」的結論。意思是滿了一旬之期(即十天),生命便告終結。最末後的兩句,第一句「用四兼後」,便不知作何解法,「得大神通」這句當然懂得。

  他害怕的是如果說出真相,則這個恐怕會立刻殺死他。因為韋千里雖然並非善揣人意,但他卻深深感覺得出這位怪人對於這幾句話的期望。

  他手指動一下,像是要去揭下一頁。奪魄郎君上官池哼了一聲,出手如風,一下子把秘笈奪回。這本秘笈一合攏起來,書面上那「紫府奇書」四個銀字便向著天空閃爍起千百點銀光。

  他囁嚅一下,道:「小的……小的雖然認得那些字,但不大懂其中之意……」他本是大著膽說出來,一心以為這個森冷的怪人,或者會因之而激怒,不知會有甚麼苦頭吃了。

  可是奪魄郎君上官池猛然點頭,道:「對,這是本奇書秘笈,書裏字中之意義,自然十分深奧,你再細看一遍,慢慢想一下……」說著話,把那紫府奇書又遞過來。跟著又叮囑道:「你不得胡亂翻動,知道麼?」

  韋千里接過那本白皮銀字的奇書,戰戰兢兢地再打開來。翻到第九頁「生死鎖」之處,細細瞧一會,故意裝出茫然的神情。這一下可真地把魔頭矇住,只因韋千里給他的印象是膽小如鼠,十足個懦夫,豈有這麼大的膽子敢欺騙他?

  「你再細細想,不必慌張,要知道這本書乃是白骨門歷代秘傳至寶。當我看到第九個圖形之時,才知道本身真元之氣和那一點三昧真火經行的脈穴是怎樣走法,可是我太心急了,這本秘笈乃是當年我師父酒醉之後,無意露出口風,僅我一個人知道。但這三十年來,我一直都不能解釋何以師父不將秘笈傳給大哥,反而擺在師妹房中一個小巧機關內之謎。怎樣?你明白了甚麼?」

  韋千里本是雙眼注視在書中,心裏頭慌慌亂亂地聽他說話。不知如何點一下頭,惹來那奪魄郎君上官池的詢問。這時,他並不知人家會錯意,還以為自己的作偽被他窺破,駭得渾身冷汗直冒,忙亂地應道:「小的……只猜出好像是說,煉這功夫不能心急,否則十分凶險,大概十天便要……」下面那句「死」字,始終說不出來。

  奪魄郎君上官池如何會不明白,厲聲一叫,倏地伸手扣著他左腕間脈門,洶洶道:「你看清楚了,真是這樣?」

  可憐韋千里被他一扣脈門,三魂七魄走散了大半,胸臆間血氣翻騰逆沖,比死掉還要難過,可是在昏昏迷迷之中,他仍然應了聲「是」。

  奪魄郎君上官池那隻獨眼中兇光一閃,形狀駭人之極。韋千里右手拿著那本紫府奇書,這刻忽然一滑,拇指扣開下面的書頁,跟著掉向地上。

  奪魄郎君上官池面色一變,定睛去瞧韋千里的臉孔。原來他方才還有一點還未曾說出來的,便是這本紫府奇書第一頁被撕掉之故,乃因一來上面全是記載著煉功秘訣。二來另外又註明由生死鎖那一頁起,後面還剩下兩頁空白之紙,卻是黏合在一起,頁邊附有天下之絕毒,只要得書之人貪求奇功,胡亂翻開,立刻便會中毒死亡。是以自昔至今,這後面的兩頁都沒有翻開過。這時奪魄郎君上官池那隻扣著韋千里脈門的手,連忙用力猛一摔開,唯恐那天下之絕毒,會傳染到他身上。

  韋千里的身軀打個旋,噗地倒向地上,動也不動。他的右手壓在身軀之下,左手卻直伸出來,掌肘間現出青紫之色。

  奪魄郎君上官池驟然嗅到臭味,大吃一驚,忖道:「莫非這便是那本秘笈上絕毒的氣味?我得躲開一點……」雙手迭連用力,身形已退後兩丈遠,仍是盤膝而坐的式子。他又繼續想道:「幸虧我夠機警,若不趕快摔開手時,恐怕那天下之絕毒,已傳至我身上……」

  然而,慶幸之念尚未轉完,猛然覺得心頭發麻,呼吸急促,直是透不過氣來的樣子。要知他本來已經走火入魔,全仗著三十年來,空山苦練,成就了一身湛深純厚的功力,是以尚能支持著不致立刻全身僵木,麻痺而死。可是這時因害怕紫府奇書上的絕毒,退避時用力過度,即使武功深厚,也禁不住這種猝然用力的情形,當時立刻便呈現極嚴重的惡劣後果,全身逐漸僵木,神智也隨著身體機能的喪失而陷入昏迷之境。

  那本紫府奇書靜靜地躺在亂石地上,書面向著天空,那四個銀字閃起萬點光芒。人世間一切榮辱生死,對於這本靜默地躺在地上的奇書,並沒有一點兒關係。

  這時,在滔滔南下的漢水,四艘雙桅大船,同時順流而下。當先那艘大船,吃水較淺,顯然沒有載著甚麼沉重的貨物或家具,但後面的三艘卻顯得沉重得多,水手也比第一艘多些。

  天氣甚是晴朗,江風把炎夏的毒熱驅走老遠。董香梅自個兒倚在船舷邊,惘然凝瞧著岸上風光。

  江浪拍擊著船底,十分有規律地響著,久而久之,變成極為單調的節奏。

  她厭煩地噓一口氣,可是,她卻無能躲避開這單調而重複的節奏。於是,在她那雙澄澈烏亮的大眼睛中,流露出無可奈何的慍色。

  她身後步履橐橐響起來,又變成另一種單調可厭的節奏。她知道那人是誰,可是這刻她一點心情也沒有,故此她倚在舷上動也不動。江風吹掠起她飄垂肩後的頭髮,輕輕向後面飄飛起來。然而,她的心情卻和這輕盈的秀髮,成為極強烈的對比。

  「我一定給你點顏色看……」她含糊地喃喃自語:「我可不是好欺負的……」

  「師妹,你在瞧甚麼?」步履聲忽然停止,卻被一種極為冷酷的語聲所代替。她搖搖頭,沒有答話。

  步聲又響起來,那是向船艙走去。但到了那一頭,又回轉來,在她身後停住。

  「師妹,你別老在太陽下站著,仔細給曬得像橛黑炭。」

  「師妹,你何必胡思亂想,老實說……」聲音忽然壓得很低:「老實說,我曲士英也在深心裏思念我那故世半載的師母。」那冷酷的聲音中,居然流露出不少感情。

  董香梅肩膀聳一下,響亮地抽一下鼻子。

  「那生像是我曲士英生身之母般……」他在後面繼續說。這刻因為那少女沒有回轉頭,故此他面對著那窕窈的背影,似乎較為容易說出帶有感情的話。「如今這位師母,雖然對我仍是蠻好的,可是,無論如何我還是懷念那位將我撫育成人的師母。但願她在天之靈,能夠平靜地安息,我想,活著的人,雖然受點折磨,又有甚麼了不起呢?」

  董香梅冷不防回轉身軀,明亮的眼光透過掛滿晶瑩淚水的眼睫毛,像是用清水洗滌過那麼明淨。她瞧見這位冷若冰霜,硬如鋼鐵的師兄,面上還留著感情激動的痕跡。忽然發覺往常那種陌生之感,一下子已完全消失。

  小閻羅曲士英趕快收歛起帶著感情的表情時,驀然風聲壓體。他猛可吃一驚,卻不自覺地地展開雙手。董香梅嬌小的身軀,已經伏在他的懷中,幽香陣陣直沁入他的鼻端。

  他們這一對師兄妹,從來沒有交談過十句話以上,總是不歡而散。然而此刻卻是如此接近,竟是溫香軟玉抱個滿懷。曲士英行走江湖之間,日子已經不少,人生經驗當然十分豐富。這時卻心中一軟,攏臂將她抱住,輕輕呵慰道:「師妹,師哥可是偏幫著你的……」

  董香梅但覺鼻子一酸,十分感動地流下兩行珠淚。這些淚水卻都沾染在曲士英湖青色的長衫上。

  她忽然覺得十分暢快,那是因為眼淚能夠痛快地奪眶而出的緣故,以往她只能躲在被窩裏靜靜地偷泣。在白天時,她堅強得像一座岩石的山,在人前連嘆息也沒有嘆過一次,因此沒有人會知道她那尚未成熟少女的心,已經充滿了極複雜的情緒,而且最核心處卻是最脆弱的一點。現在她得到一位瞭解和同情她的人,而這個人竟是以冷酷馳名天下的小閻羅曲士英,這教她如何能不感動?

  曲士英極迅速地四下瞥視一眼,船上操作的水手,全都裝作瞧不見他們的情形。船艙門半掩著,可以瞧見那個雕著花紋的黃銅門柄。但沒有一點有人將要出來的預兆。於是他輕輕地拍她的背,跟著用衣袖替她拭去淚痕,然而她的眼淚流得這麼快,以致愈拭愈發淚痕斑斑。

  她低嚶一聲,把臉孔完全埋在他的胸口。小閻羅曲士英輕輕嘆口氣,低低道:「師妹,你可不是個愛流淚的女孩子啊……」她的肩膀溫柔地抽搐著,曲士英雙臂合起來,將她完全圍攏在懷中。忽然他覺得自己有點兒心跳,神經驟然間刺得緊緊繃住,他回頭一瞥,艙口毫無動靜,轉回頭女孩幽香又襲向鼻端。他暗自皺眉,忖道:「我已經是個三十多歲的人,怎麼還會被個小女孩引得心兒亂跳?」

  他又警覺地回頭去瞧,仍然沒有甚麼動靜。

  「要是師父這刻出來瞧見,我和她怕都非給他大解八塊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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