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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六


  她溫柔誠懇的聲音,使得他平靜下來,兩人沉默了一陣,當真是不聞磬咳之聲。

  秦重首先打破沉默,道:「你說了許多話,是不是已替我設想到解決之法?」

  朱玲點點頭道:「不錯,我替你設身處地深思過,所以阻止思溫動手。」

  秦重道:「是甚麼辦法?」從他的話聲中,誰也聽得出這位聰明的人絲毫不存任何希望。

  白鳳朱玲輕輕道:「目下唯一解決之法,就是你自殺而死。你有甚麼後事,可以詳細告訴我們,我們一定為你辦妥。」

  秦重毫不震動,淡淡道:「這就是唯一解決法子麼?我卻覺得很可笑。」

  朱玲道:「試想你此後所至之處,人人都不敢跟你說話,你所見到的儘是鄙視懼怕的眼光,這樣子活下去有甚麼意思?而且你也知道,這大痲瘋可不是毫無痛苦的疾病,就算你武功再高,對此也束手無策,與其慢慢被此病磨折至死,同時飽受人間白眼,何如自尋了斷,反到顯得英雄氣概?」

  秦重覺得她的話無法駁斥,心意已為之活動,想了一下,道:「你們肯為我料理後事,是不是?」

  朱玲道:「當然,別說我們是朋友,就算是仇敵,也不會拒絕為你奔走。」

  秦重嘆了一聲,一面點頭尋思身後之事。他沉默地站著,宛如大理石的雕像。傷口上的血已經停止流出來,夕陽下有幾隻蟲蠅追逐著血腥味,迅疾地飛來飛去。大家都感到那仙人劍秦重好像死意已決,因此反而變得寧靜,思忖著後事,是以大家都不曾打擾他,由得他默思默忖。

  朱玲悄無聲息地退開七八步,遙望著那個用青巾蒙住頭面的人,不知怎地忽然想到假如他就是石軒中,那她自然會十分悲傷。可是她相信石軒中如果處在這等境地,一定不會像秦重一般拖延許久時間而還不動手,他一定面不改色地一劍自刎,因為他當真是個英雄中的英雄,生死之事,絲毫不放在心上。她想:「如果是軒中的話,我會陪他一道自殺,或為了要試試看有沒有法子挽救,我會毫不嫌棄地跟他在一起,和他踏遍天涯……」

  她望一望秦重,只見他一直都沒有搔癢,卻仍然沉默地站著不動。她又想道:「他的武功雖然高強,但修養胸襟遠比不上石軒中,反正他已經是被世間遺棄了的人,就讓他多活片刻也不妨事。」

  不知不覺已耗了半個時辰,魔劍鄭敖突然厲聲喝道:「秦重,你怎的遲遲不敢動手?大丈夫死則死耳,何須懼怕?」

  他粗豪的聲音和雄壯的語氣,衝破了靜寂。

  仙人劍秦重頭顱一動,銳利地看他一眼,也厲聲道:「誰把生死放在心上?只不過我感到有點不服氣,因此暗自研究……」他停頓一下,又道:「先說生死之事,一個人死去之後,感覺全部消失,就像晚上甜睡一樣,毫無所知,毫無所苦,有何可懼之有?」

  魔劍鄭敖哼一聲道:「如此說來,你是不作鬼神之說的了,然則為何又遲遲不動手?」

  秦重道:「我剛才運起無上玄功,細查體內,卻毫無異狀,是以感到大惑不解。」

  魔劍鄭敖仰天大笑道:「你竟是色厲內荏,嘴上說不怕死,其實……」

  「住嘴……」仙人劍秦重斥道:「老實告訴你,我此刻有如龍困淺水,虎落平陽。若是在平日,哼,哼,我自家的生死,那須旁人操心?」

  白鳳朱玲溫柔的聲音響起來,她道:「鄭大叔你別跟他爭辯了。」

  鄭敖老大不服氣狠狠地瞪她一眼,冷冷道:「你管不著。」

  史思溫覺得鄭敖對師母太過冷澀,心中有點難受,想不出鄭敖為何最近一反常態?往昔他對待朱玲當真是敬若天人,千依百順。

  朱玲不與他計較,轉眼望著秦重,微笑道:「你的話當真有點矛盾,實在怪不得鄭大叔感到疑惑不解。」

  秦重卻理直氣壯地道:「有甚麼矛盾?試想你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是學過醫術的人,我焉能不在自盡之前自行運功查看?」

  史思溫插嘴道:「這話有道理。」

  仙人劍秦重彈一下長劍,發出清越的龍吟之聲。他道:「再者我除了運功查看之外,同時又想起另外一事,那就是關於『死亡』之事……」

  朱玲道:「我們可沒有想到你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做了不少事情。」

  秦重道:「我在很久以前,就時時想到『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因之而又聯想到『我』究竟如何發生的?試想就算是親如骨肉,但『我』的思想,『我』的痛苦或快樂等等,如果不說出來,彼此就全不知道,因此這個『我』乃是獨立,和世上任何人都不相干。」

  朱玲道:「你這樣說法,就未免會變得自私和貪婪。」

  「也許是的,但這卻是事實。你們試想在自己唯一的感覺中知道世界存在之前,這個自己的唯一感覺在那裏呢?古往今來,已不知多少億萬年,但為何在此刻才有『我』出現?以前『我』在何處?以後『我』在那裏?是不是今日一旦消滅之後,億萬萬年都不再出現?」他的話聲陡然停頓,但空氣中卻迴蕩著蘊含痛苦的聲音。

  眾人都不做聲,人人凝目尋思他這一番話的深刻意義。不錯,這是自古難解的一個謎,古往今來,人類中睿智之士,都一直沉思著「我從何處來,往何處去」,但至今仍無解答。在個人立場來說,這個唯一的自我感覺,當然非常寶貴,因此許多人怕死,一方面是為了對死亡的無知而感到恐懼──人們往往害怕不知道的事物──一方面也為了只有自己獨享的唯一感覺永遠消滅而恐懼,這的確是人之常情。

  靜寂寂中,仙人劍秦重突然厲嘯一聲,縱身疾躍數丈,跟著放步急奔。

  史思溫雙足頓處,也自破空追去,他身法奇快,錯眼間已追到秦重背後半丈以內。看來只須一個起落,就可追上秦重。

  白鳳朱玲叫道:「思溫,不要追他……」

  史思溫耳中聽到師母之命,大感為難,這一瞬間,鄭敖殷殷囑他不要放過秦重之言,又浮上心頭。除此之外,他也深知仙人劍秦重一身瘋毒,如若讓他逃離此地,一則他會遺禍無窮,二則日後再把他除掉,可就不是容易之事。但他深受石軒中熏陶,最是尊師重道,尤其朱玲不是普通女人,她的智慧一向令他十分佩服,似乎又不可違背。

  史思溫他略一猶疑,便已出了曠場,轉瞬間仙人劍秦重和他的身形都被樹木遮住。

  魔劍鄭敖側耳傾聽了一陣,突然跌足恨聲道:「哼,哼,那廝逃掉啦!」

  白鳳朱玲緩緩走過來,道:「這件事真難說,我不知道該怎樣處理才對。」

  鄭敖環眼一翻,鄙夷不屑地瞧著她。朱玲見到他的神態,不禁大大一愣。

  鄭敖冷笑道:「走開,我不愛跟你說話。」

  朱玲對他已經忍了許久,但尚未正式被他當面侮辱。這刻一方面感到無限委屈,另一方又氣得說不出來,於是眼圈一紅,掉下幾滴眼淚。

  胡猛一見朱玲哭了,可就慌了手腳,大叫道:「石夫人,那個欺負你,我去揍他。」

  鄭敖眼睛向他一瞪,道:「就算是我吧,你要揍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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