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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三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沿著山坡一排排的松樹長得像是人工栽植的,初現的霞光斜照在叢樹上,使樹木的葉緣宛如鑲上了一圈新綠的嫩蕊。

  這時三個人影從樹叢後走了來,走在最前面的一人彎著腰幹,疲乏的步子更使他顯得老態龍鍾,更奇的是這個人口裏一直不停地在唸唸有辭。

  走在後面的兩人正輕聲地交談著:「無公,我瞧這老人一時瘋病是不會停止的了。」

  左面一個道:「咱們只好暫時跟著他走,總要從他口中探出一點什麼來。」

  左面一個點了點頭,繼續跟著前面那老人前行,前面那老人行了幾步,忽然停下身來,指手劃腳地向四面望了一望,然後呵呵怪笑道:「誰說我是瘋子?誰說我是瘋子?我一點也不瘋呀,我能記得清清楚楚一點也不曾忘記,誰說我是瘋子?」

  無公跨前一步,一把抓住老者的衣袖,問道:「你記得什麼事情?你記得什麼事情?」

  老者瞪著一雙血絲眼睛,冷冷地道:「火!」

  董無公道:「什麼火?」

  瘋老頭一伸手抓住一根樹枝,放在雙手之間,猛然一陣援動,那樹枝突冒出一股白煙,接著呼地一下就燃著起來。

  瘋老兒冷冷地道:「就像這樣的火,你沒見過嗎?」

  董無公與無奇相對續然,不僅是驚震於這瘋老兒竟然懷有如此驚世駭俗的上乘內功,尤其令二人駭然的是──

  「無公,他這一手竟是『三昧真火』!咱們董家獨門的『三昧真火』!」董無奇對無公叫著。

  無公也是同樣驚震地點了點頭。天劍追問道:「在哪裡看到的火!」

  瘋老兒指手劃腳地道:「我老人家記不清楚了,你知道嗎?」

  董無奇、無公對望了一眼。無公道:「你從哪裡學得一身奇藝?」

  瘋老人冷笑起來,他指著天劍、地煞二人罵道:「兩個後生小子居然考問起老夫來了,莫說你們兩個小輩,便是你們的老子見了老夫,也得考慮考慮才敢說話。」

  無公、無奇都大吃一驚,無奇低聲道:「我從來就沒聽父親說過他有這麼一位長輩的,這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瘋老頭見兩人不答話,忽然又吼道:「我老人家年紀雖不比你們老子大,可是輩分卻是大,你們的老子若是還沒有死的話,見著老夫看他敢不敢叫我一聲瘋老兒!」

  無公道:「你老人家自己可知道你的瘋病是怎麼一回事嗎?」

  老人雙目一瞪喝道:「誰說我有瘋病?」

  董無奇搖手道:「沒有沒有,咱們是說……」

  老人大喝一聲打斷他說下去,怪聲道:「你不必說了,我現在清醒得很,我曉得我是怎麼瘋的,可是一當我的病發起來,我就什麼都弄不清楚了……」

  無公輕聲道:「你可能把你的來歷告訴咱們?」

  瘋老人雙目一瞪,又怒聲喝道:「我不是告訴你了嗎?老夫是汝等的叔父。」

  無公和無奇相對苦笑,那老人忽然從衣袋中一陣亂摸,掏出一件事物來,在手心中滾了幾滾,無公定目一看,卻原來是一粒骰子。

  瘋老人把那粒骰子一拋,反手又接在手中,然後道:「你們玩過這玩意兒嗎?」

  無公、無奇大覺糊塗,不知他這一句突然而來的話又是什麼意思,董無奇見那老人十分正經地注視著自己,似是等他回答,他只好乾笑一下道:「玩過玩過,小時候玩過……」

  瘋老人長嘆一聲,把手中骰子猛然拋入空中,一面接下道:「老夫的一生就葬送在這兩粒魔豆之上!」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淒涼起來,令人完全覺不出他有絲毫瘋癲的情況,無公知道時機難得,連忙追問道:「賭博之事乃是市井無賴之徒消磨時間之遊戲,老前輩乃是武林奇人,怎會栽在這上面?」

  瘋老兒道:「你省得什麼,世上有一種人乃是天生地造的賭徒,無論什麼事情他必是抱著賭博之心,若是一日不賭他便全身上下都不舒服,他賭博既不是為錢,亦不為氣,只是他天生就喜歡賭博而已,哪還管什麼身分地位?」

  他這一席話侃侃而談,天劍、地煞都是又驚又奇,老人繼續道:「你們要知道我的事,老夫今日便索性告訴你們一個清楚……」

  董無奇道:「你老是河南人嗎?」

  瘋老人不理他的問話,臉上現出一種茫然而悠遠的神情,他喃喃地說道:「你們不會懂的,你們不會懂的,一個賭徒的心理你們怎麼瞭解,你知道什麼是『賭』嗎?」

  無公和無奇心中只盼望他快說下去,也不知該怎樣答腔,都緘口不言。老人嘆了一口氣道:「人活在世界上不就是一場賭嗎?勝利者就和贏了一場賭博無二,失敗者也不過如同抓到一付『閉機』一樣,一個賭徒在賭博的時候,你以為他一定的想贏嗎?那也未必,他只是要賭,勝負是另一個問題,他心中所能想得到的只是要賭,沒有理由的……」

  老人愈說愈激動,漸漸聲音也響了起來,無公覺得事情愈來愈接近中心,卻是絲毫不知老人究竟要說出什麼事,老人喘了一口氣繼續說道:「你知道麼,我與你們的父親年齡相差十餘歲,相貌長得十分相像,卻是完全不同的性子,我在十五歲就被你們祖父趕出了家牆……」

  無公、無奇面上同時現出詢問的神色,老人道:「為什麼?是不是?只因我是個遊蕩不務正業的浪子……」

  他的面上流過一絲冷笑的影子,接著道:「我從小就沒命地好賭,不管什麼賭局我必參加,輸光了便偷了家裏的東西去典當,被父親責打得遍體鱗傷,第二天依然如故,我難道不知道我是在一天天地墮落嗎?我心中有一堆熊熊的火在燃燒,每夜睡覺的時候,我都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著『孩子,你不能再賭下去了』。可是我只要一爬起身來,就會不由自主地來賭……」

  老人說到這裏,臉上已經全是忘我的神情,彷彿已經忘記自己在對什麼人說話了:「最後,我終於離開了家,十五歲開始流浪……」

  無公暗道:「難怪父親不曾提起過他。」

  老人道:「那一年的冬天,大雪冰封了大別山,我在山麓下凍餓半死時,遇到了一個天下奇人,也改變了我的一生……」

  無公忍不住問道:「你遇見了誰?」

  老人道:「世上沒有人知道那老人的名字,連我在內,但是我遇上了他,一夜的談話使我傾心吐肺地折服了,從此我跟著他,一起流浪,一起過一天吃一頓的生活,整整三年……唉,三年真是太短了,他對我說的每一句話到如今我還能清楚記憶,世上沒有一個聖人說的話如他那麼智慧,可惜,只有三年……」

  無公和無奇都想問一句:「為什麼?三年以後呢?」

  但是當他們一觸及老人的目光時,卻說不出口了,老人的目光中射散出一種散漫而悲涼的神色,彷彿整個眼前的世界全籠罩在絕望之中,再也沒有生機。

  老人停了一會說道:「結果這位恩師竟死在我的手上!」

  無公、無奇吃了一大驚,老人喃喃自語如同夢囈:「那又是一個冬夜,雪花飄得滿天滿地,我終於回到了洛陽,啊!故鄉終於重見,城門也是老樣子,樹木也是老樣子,甚至街上的行人也是老樣子,我可沒有心情來賞,因為我必須在今夜把城西首富錢員外家中的傳家之寶靈芝仙草偷出來,黎明之前要趕回師父處,否則師父的性命就危險了。」

  無公想問,又忍住了。老人喃喃道:「師父的舊傷發了,聽說那是四十年前在嶺山上單掌和一百四十個武林高手鬥內力所受的暗傷……」

  他說到這裏,天劍、地煞同時驚叫出來:「你是說……那奇人是……」

  老人也不理會,繼續說下去:「我偷盜靈草到手,正是午夜之時,心中輕鬆地呼了一口氣,大搖大擺地穿過洛城的中心,就在那裏,魔鬼找上我身了……」

  他說到這裏,彷彿整個人又回到昔日那一剎那中,面部神情僵冷而肌肉搐動:「忽然有人叫:『哈!板豹,板豹,通殺了!』聲音從左邊的屋裏傳出來,那正是洛城最大的賭場,我一聽到那聲音,霎時之間,整個人彷彿變了一個人,一種無以抗拒的力量迫使我走了進去,昏暗的油燈,烏煙瘴氣的場面,一切都沒有變,坐在莊家椅上也仍是三年前那個胖子,三年前我不知送了多少錢在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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