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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戰眼看父親愈來愈不成了,心內不知所措,只有強忍眼淚點頭答允。隔了一會高雲又道:「戰兒,你……走近些,讓……讓爹再瞧瞧。」

  高戰再也控制不住,淚如雨下,他父親伸出兩隻無力的手,捧著高戰的頭,目光中流露著千般慈愛,喃喃道:「戰兒,爹要……爹要去了,你好小,好小啊!」

  高戰感到父親雙手漸漸鬆開了,口唇顫動,像是要說什麼,高戰哭道:「爹,你要說什麼?」

  「國破……家……家亡……忠……孝……忠孝……聖賢……之……家訓。」高雲用盡力氣,從喉嚨中吐出這句話,眼睛一閉,撒手而逝。

  好長一段寂靜,高戰呆呆望著過去了的父親,他不相信那是真的──然而那畢竟是真的死。這是千萬年來,從無人超越的大限,多少蓋世豪傑到頭來總免不了屈服在這無法過過的關口。

  他感覺自己眼前是一片黑暗,他感覺自己正向無底的深淵中墜落,親愛的人兒,一個個忍心的離開他,而且,走得遠遠的,使他永遠無法再追得上。

  他年紀雖幼,可是情感極是豐富,母親死時,他還不懂得悲哀,以為母親是睡著了,可是,如今他心底敬愛的爹又撒手而去,這種悲痛沉重的打擊,直使他不知所為,連哭都忘記了。

  他彷彿聽到了九天之上有陣陣哀樂傳下來,是那麼悠揚,那麼遙遠,剎時間,從他心底的深處也飄起了低沉哀痛的旋律。

  一切都是真的,他用力揪了一下大腿,證實了那不是夢境,父親蒼白被病折磨而枯瘦的臉上,雖然兩目閉得緊緊的,可是還流露出一種正直不屈和大無畏的神色,他飛快的瞥了一眼,原來就深刻在腦海中的印象,又像再重新刻畫一遍,更清晰,更深刻了,十年,廿年,在他有生之年,父親的音容那將不再會被時光之流沖淡,光陰,只能加深它。

  驀的,背後一隻手輕拍著他的雙肩,一個溫和的聲音道:「高賢侄,死者已去,你這樣哀痛最是傷身,你爹在地下也會感到痛心的。」

  原來林家二姊妹本想這高戰去捉蟋蟀,她倆站在門口試了兩聲,高戰有如未聞,姊妹兩心中大奇,伸頭一看,只見高戰坐在床邊,目光癡呆,良久也不見他眨一下,不禁大懼,匆匆忙忙去告訴爹爹,林老爺一聽,心內瞭然,他感到很是悽慘,高戰在這「榆莊」,沒有一個人不喜歡他,林老爺更是愛他得緊,是以急忙趕來勸慰。

  高戰轉過頭一看,三雙溫柔憐憫的目光注視著他,心內突感溫暖,像是即將溺死的人,突然攀附到任何可借力的東西,抱著林老爺,再也按捺不住,哀哀痛哭起來。

  林老爺看著懷中俊秀的孩子。兩眼紅腫,臉上涕泗縱橫,心內又憐又愛,他知道這一哭對高戰有益無害,可以把那鬱積在胸中哀傷全都發洩,所以只是任他哭去。

  那林氏姊妹,平日雖然膽大心粗,此時見高戰哭得哀哀欲絕,也不覺流下同情之淚。

  良久,高戰覺得胸中比較鬆暢,便收淚道:「林伯伯,爹叫我在他死後,回到老家山西去,小侄有個計較,想將爹爹屍骨運回家鄉,與娘合葬在一起。」

  林老爺道:「山西離此,千山萬水,你年紀這麼小,還要護送高老弟的靈棺,真是談何容易。」

  高戰悽然道:「先父也料到此,他吩咐我將他遺骨火化,用罎子裝了,這樣帶到山西。」

  林老爺道:「入關的路最近可不大寧靜,盜賊散兵遍地如毛,你一個人孤身步行至萬里外,只怕很是艱難,依我看倒不如把你父親葬了,就住在我家,等長大些,再回故鄉不遲。」

  林氏姊妹中大姊林汶道:「高大哥,你留下和我們一塊兒讀書玩耍不好麼?」小妹妹林玉也勸他留下。

  高戰毅然道:「多謝林伯伯及二位姑娘的好意,先父曾經吩咐我要出外磨練,訪師學武,所以小侄不敢有違。」

  林伯伯讚道:「好孩子,有志氣。」

  林玉瞪他一眼,似乎怪他不識好歹,林汶瞟了他一眼,露出黯然的神色。

  他心一軟,但又想起父親臨終的囑咐,心內暗自發誓道:「高戰啊,就是千山萬水,千刀萬箭在前,你也要把爹的骨灰運到家鄉去。」

  林老爺見他忽露凜然之色,知他心意已決,便不再言語,帶著姊妹二人離去。

  高戰心中盤算,父親的話又飄到耳邊:「把一切東西都賣了……」

  他的思想突然變得很散亂,家中除了三間破茅屋,幾百斤高粱外真是一無所有了,唯一值錢的是什麼?他努力去避免想這個問題,所以思想突然變得很覺漫散,然而最後思想的焦點又落在這個問題上。

  「只有『老黃』,才值得些錢。」他最後喃喃自語道:「可是,『老黃』跟著我們已經四五年了,牠辛辛苦苦工作,載重負荷,從來沒有半點反抗,我……我怎麼忍心呢?」

  他覺得心房像給針刺了一下,對於自己這種卑鄙的想法很是慚愧。

  「再怎樣,也不能把『老黃』賣了。」他下了決心。

  「老黃」正在茅屋四周走來走去,一顆巨大的牛頭不時伸進窗口,注視著沉思的小主人,顯然的,對於老主人的死,以及小主人的悲哀,牠心中都明白得很,只可惜不能說話安慰,所以顯得很急躁,最後忍不住了,低吼兩聲。

  高戰聞聲跑出,撫摸著「老黃」,心中真是憐愛萬分,「老黃」伏下身,親暱的舐著高戰的腳。

  ***

  火光熊熊,高戰注視著父親的遺體漸漸消失,感到此生再無所庇蔭,前途茫茫,不由又驚又痛。

  火光中,他至愛的人最後變成一堆灰,他看看四周村人都帶著惋惜沉痛的跟光,不禁默默祈禱道:「爹,你安心吧,好人總是不寂寞的。」

  人們漸漸離去,他站起身來,把骨灰放在罎子內,回頭一看,「老黃」牛眼中也閃著晶瑩的淚光。

  高戰把茅屋及一切東西都賣了,可是只夠他償還父親在生之日所欠的醫藥費!那是他一直瞞著父親借的。

  別人雖然不要他還,可是他一想到父親平日不求人的性兒,覺得自己不能有辱高家門風,再大的苦難,也要一個人去承擔,所以他善意的拒絕了林伯伯的贈金。

  牽著牛,他一步一步走離「榆莊」,大家看著他矮小的身形還不及「老黃」高,都不禁慘然,搖頭嘆道:「唉,這孩子。」

  高戰回過頭,林家還未離開,林伯伯和他兩個女兒揮著手,他突感心酸,眼角浮起淚珠,但轉念想到父親常常說的一句話「丈夫流血不流淚。」趕緊收淚,再不回頭,愈走愈遠了。

  林汶、林玉看到高戰身形消失在原野上,想到高戰平日對自己的諸般好處,忍不住雙雙哭了起來。

  林伯伯道:「乖女兒,別哭了,咱們回去吧。」

  林玉止淚問道:「爹,高……高大哥要幾時才回來。」

  林伯伯聲安慰道:「乖女兒,你高大哥是個極有志氣的孩子,心地又慈善無比,將來一定會成了不起的人。」

  林汶低聲道:「他……他會不會恨我和妹妹呢?我們平常……平常待他很兇,很不好。」

  林伯伯呵呵笑道:「好孩子,你既然後悔待人家不好,那麼從今以後,對於你的朋友便不能再任性了,免得別人走後,你又悔恨自己。高賢侄年齡雖小,可是氣度寬宏,他怎會記在心上,也許你們平日的惡作劇,會使他永遠懷念哩!」

  林家姊妹紅著臉聽他爹溫和的教訓,林老爺感到很奇怪,平時刁鑽的二丫頭也一言不發,低頭聽訓,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臉上不由露出神秘的笑容,暗道:「孩子事,孩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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