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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白男聽了他爺的這幾句,兩眼一紅,似乎有所感觸,突然間掩面啜泣起來。

  三白老人輕輕拍著白男的肩胛,輕聲笑慰道:「哭哭啼啼,又不為了什麼,不怕爺看著生氣嗎?」

  白男抬起淚眼,嘟起小嘴,抱怨道:「好好地,爺偏說沒來由的話,叫人聽了怪不舒服的!」說著,撲嗤一聲,又笑了。

  三白老人也跟著莞爾一笑。

  玄尤甚感茫然。

  只有金剛掌侯四的臉色始終肅穆如一,他似乎預感到一些什麼重大的事故將要發生,他想,以三白老人這樣的人,決不會無緣無故地找出這些話來消遣。他不敢像白男那樣隨便開口,怕擾亂了三白老人心神,所以,他只端然靜坐著,一聲不響。

  這時,三白老人繼續說道:「侯四自從跟了我,我等於多了一條臂膀。他經驗老到,做事穩練,武功也還過得去,頂難得的,是他心地良善。肝膽照人。這幾年來,他幫我辦了很多事,我對他,一點好處也沒有,說來頗令老朽感到慚愧。」

  侯四垂頭低聲謙讓道:「白老說哪裡話來。」

  三白老人接著說道:「對於侯四,別的老朽不敢說,老朽真未將他看做白家以外的人看待,確是對天可表的事。老朽常想,要是我有這麼個兒子——」

  侯四連忙欠身恭答道:「白老,侯四願意終生伺候您老人家。」

  三白老人欣慰地笑了一笑。圓臉朝玄龍和白男分別望了一眼然後笑說道:「侯四為什麼跟了我,龍兒自然不清楚,就是男兒,要我說了幾次,我因為懶得再提及那班不肖的東西,每次都沒有說得清楚。今天,我不若抽點時間和你們兩個說了吧,橫豎早晚也該讓你們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事情是這樣的。

  四年前,也就是明神宗萬曆元年。

  陝西西安有一家鏢局,鏢局的名字叫做「平安」,鏢局的主持人便是金剛掌侯四。

  這家鏢局到金剛掌侯四手上,已經是整整三代。侯四的祖父,外號「金剛掌侯嘯天」,憑一雙鐵掌在漢中一帶闖下一點聲名,又因輕財重義,江湖上交了不少朋友,關裡關外,無論黑白水旱,只要提起「金剛掌侯嘯天」,無不豎起拇指喊一聲:「行。」

  侯嘯天便靠著這份本錢在西安創了這家「平安」鏢局。平安鏢局的走鏢路線只有一條,是由旱道通往北京的邯鄲古道,由西安經臨潼,出潼關,經邢臺,正宗,清宛,高牌店,涿州……而北京。

  這是平安鏢局比較有把握的一條路線,其他省份,平安鏢局不是不接生意,只是因為人地生疏。不敢攬收大批鏢貨而已。

  在侯四的祖父侯嘯天手上,這間鏢局就和它的名稱一樣,一直是平平安安地,什麼毛病也沒有出過。一

  之後,侯嘯天去世。鏢局便由侯四的父親「金剛掌侯伯雲」接掌下來。

  俗語說:好心好報。

  ——但在西安平安鏢局侯家的遭遇來說,卻似乎並不儘然。

  事件的緣起應該從嘯天去世的前兩年說起,那時候的侯伯雲是廿八歲。

  有一次,侯伯雲跟局子裡二位鏢師,隨著一趟鏢貨,往北京歷練。鏢貨結果平安抵達,侯伯雲主張在北京遊玩幾天再回程,二位鏢師因為有少主人做主,自然是無可無不可。

  侯伯雲他們一行住的這家客棧,叫做「悅來老棧」。悅來老棧共分三進,第一進是統間。進門之後,除了帳房,飯廳之外,兩廂是一排用木板隔開的炕床,粗陋得很,專供腳伕販卒之流住用。第二進是四合院,有十幾間乾淨房子,是比較有點身份的人住的。第三進是上房,每組房間均是一明兩暗,佈置精雅幽靜,房錢相當高昂,不是普通旅客隨便可以住得起的。

  侯伯雲雖然出道未久,但棧中夥計對那兩位鏢師卻是異常熟悉,在知道侯伯雲便是西安平安鏢局的少主人之後,當然是另眼相待,逞向上房領進。

  侯伯雲住定之後,無意中在他睡的那張床下撿到一顆玉扣子,正值茶房進來添茶,他一時好奇心起,便隨口問道:「夥計,這個房間在我來之前住的是什麼樣人?」

  茶房聞言,哈著腰答道:「報告您老,以前住的是個老婆婆,那個老婆婆現在還住在棧裡呢……那個老婆婆是半年前來的,來的時候就有點不舒適,之後,愈病癒重,幾個錢都給吃貴重的補藥吃光了,本棧掌櫃的憐她孤苦年老,貧病無依,把她改安在外面統間裡,不但不收她房錢,一天還免資給她幾碗稀飯喝喝,咱們掌櫃說的,這叫做修來世……」

  不等茶房再說下去,侯伯雲站起來揮手說道。「在哪兒?帶我去看看!」

  來到前面,茶房輕輕推開了房子的門,指指裡面,悄聲道:「就是這一間。」

  侯伯雲抬眼一看,只見這間房裡除了一張木炕床外,什麼也沒有。炕上擁著一條破棉絮,棉絮的一端露出一團蓬亂的頭髮,老婦人大概是睡著了。

  侯伯雲不願將她吵醒,輕輕地帶上房門,又退了出來。他找著剛才帶路的茶房,摸出了五兩銀子交給他,吩咐茶房棟老婦人平時歡喜吃的東西,買給她吃,順便找個大夫來替她看看,假如不夠,再找他拿。

  那個時候,五兩銀子實在不是一個小數目,茶房見侯伯雲出手如此豪闊慷慨,得著一雙金魔眼,半晌出不得聲。最後,好不容易才迸出這麼一句話來:「您,您……這不是太多了麼?」

  侯伯雲瞪著他叱道:「難道是給你的不成?」

  茶房經這一喝,才知道自己見錢昏頭,把話說錯了,滿臉通紅,連忙打恭作揖地嚷著「是是是」,腳下一滑,轉身就想往外跑。

  侯伯雲一把拉住他的衣領,鄭重地交代道:「做得好,大爺另外賞,千萬不許在這幾兩銀子上動腦筋!」

  茶房又是一陣臉紅,又應了十七八個是,這才趑趄著走了出去。

  在侯伯雲來說,銀錢是身外之物,濟困助貧原就是俠義人的本色,區區幾兩銀子能算得什麼?所以,沒過上多久,他就將這件事情給忘得乾乾淨淨。

  到了第四天早上,那個茶房忽然走過來請示道:「不知您老有空否?那個老婆婆請您過去談談!」

  侯伯雲略一遲疑,便想了起來這是怎麼回事,失笑道:「噢噢,對了,那位婆婆怎麼?她好了?」

  茶房搖搖頭,苦笑了一聲,說道:「她能吃,能睡,能開口,就是不能起床。」

  侯伯雲趕到前進,走入那個老婦人的房間,一抬頭,不禁吃了一驚。

  老婦人面如死灰,眼神瘓散,面朝房外側臥著,露著滿臉期待的神情。

  侯伯雲輕輕喊了一聲。

  「老婆婆,您好!」

  老婦人聞聲,有氣無力地反問道:「是你送我銀子的麼?」

  侯伯雲忙說道:「婆婆安心靜養吧,區區幾兩銀子,在下尚不為難。」

  老婦人喘了一會兒,似乎已經提足了氣,低聲又道:「你過來——近一點,再近一點,讓我看看——唔,是個誠實人!你,你,聽夥計說,說……你是保鏢的,你,你叫什麼名字?」

  「平安鏢局!老婆婆。在西安,金剛掌侯嘯天就是家父。」

  老婦人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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