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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這使得這座小客棧裡,也跟別處一樣,有了春天,有了溫情,有了歡笑。

  而麻金甲這些銀子的來源,申無害比誰都清楚,因為這些銀子正是他們分手時,他送給麻金甲回家的盤纏。

  麻金甲已經有了家,而且已經有了一個兒子。

  申無害怎麼也沒有想到,曾經煊赫一時的麻師爺,如今過的竟是一種不折不扣的,貧困而淒涼的窮人生活。

  他的確只能喝那種劣質的白酒,只能以花生米和豆腐乾作為下酒菜,因為他的的確確是靠著賣蔔的收入在維持著他的開銷。以他的一身武功來說,他原可不必這樣自苦,但他卻能夠甘之如飴。再沒有比這種徹頭徹尾的改變,更使申無害感動的了!

  所以,申無害催他回去,並且送了他五十兩銀子。

  想不到麻金甲不但沒有回去,還把這些銀子分送別人,申無害愣了好一陣子,才皺眉訥訥道:「你怎麼還留在這裡?」

  麻金甲苦笑著深深歎了口氣道:「有好多事情,就是說出來,你申兄也未必清楚。」

  他頓了一下又說道:「就拿這家小客棧來說,我相信你申兄一定無法想像,像這樣一家小客棧,它所帶給我麻某人的感觸……」

  一個人住在這樣一家小客棧裡會有些什麼感觸呢?

  申無害承認他過去的確沒有住過這種小客棧。

  他睡過石穴,睡過破廟,睡過馬棚,有很長一段日子他的生活幾乎不如一個乞丐,但是他只要進入都市,他就會投宿最好的客棧。

  在困苦的日子裡,他什麼苦都吃得下,一旦能夠享受,他就絕不菲薄自己。一但是這並不表示他因為沒有住過井家老店這種小客棧,就無法瞭解一個人住在這種小客棧裡,會有著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今天棧裡另外的那五名住客,便是一個最好的寫照。

  沒有希望。

  沒有明天。

  生活的擔子沉重得像一塊鉛版,疲勞使你入睡,饑餓使你驚醒,灰暗的歲月,永遠一個樣子……

  麻金甲要說的就是這些?

  申無害知道不是。

  男人很少在另一個男人面前訴苦,麻金甲尤其不是一個歡喜訴苦的男人,所以他沒有打岔,他只靜靜地傾聽著。

  麻金甲又歎了口氣道:「申兄過去殺的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這些傢伙表面上像是正人君子,但行為卻一個個都卑劣得與盜匪無異,只是有一件事申兄顯然還不知道,這些人如果拿來跟麻某人過去的所作所為一比,他們簡直可說人人都是好人。若說這些傢伙死在申兄手上都是罪有應得,則麻某人即使世世為豬為犬恐怕都不足以贖回前此之罪孽于萬一!」

  他說到這裡,忽然垂下眼光,隔了很久很久,才像敘述一個與自己毫不相關的故事似的,緩緩接下去道:「就在三、四年前,我還住在這種小客棧裡,躲躲藏藏地過著耗子一般的生活,後來,我能進入劍王宮全仗了我一位表親的全力推薦,可是當我在劍王宮中日漸得寵之際,我喪盡天良,連我這位僅有的親人,同時也是大恩人的表哥,都給謀害了,因為我害怕有朝一日,他也許會將我過去的劣跡在無意中抖露出來。申兄……你想想……我……我姓麻的,還算不算是個人?」

  申無害緩緩掉過頭去望著房間的另一角。

  兩人都沒有再說什麼。

  遠處隱隱傳來一陣鑼鼓聲,更顯示這個沒有爐火的小房間陰沉得像一片廢墟。

  ▼第六十五章 三絕秀才

  申無害慢慢地又從牆角收回目光,端起酒來,喝了一口,然後輕咳著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麻金甲痛苦地抬起頭,歎聲道:「我……我也知道,我說出這些話來並無任何意義,也許……也許我只是想解釋,我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

  申無害道:「這跟你回不回去,又有什麼關係?」

  麻金甲再度垂下眼光道:「是的,這樣說的確很牽強,我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才好。總之,我只能說我不想回去。過年對我已無樂趣可言,因為我無法禁止自己不去回想這些往事,我的痛苦只該我一人承受。每當我輾轉不能成寐,我就覺得,只有這種小客棧,才是最適宜我窩身的地方。」

  申無害道:「這種地方難道你能住上一輩子?」

  麻金甲搖搖頭道:「我沒有那種久遠的打算,也可以說,我根本就沒有為自己打算過。」

  他空洞地凝視著桌面,又接著道:「除此而外,還有個奇怪的念頭,也使我不想離開,我總覺得我如果繼續留在洛陽也許還有機會能見上你申兄一面。」

  申無害詫異道:「你幹嗎要見我?」

  麻金甲以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道:「若是申兄不見怪,我想拜託申兄一件事。」

  申無害道:「什麼事?」

  麻金甲道:「我這裡有個位址,我希望若干年後,如果申兄有空,務乞申兄去看看我的兒子。」

  申無害瞪大了雙眼道:「你——意思是說你要我將來把你的兒子收為徒弟?」

  麻金甲露出局促之態道:「我不敢一定要求申兄這樣做,我只能說我有這個意思,如果申兄不以為然,小弟絕不勉強。」

  他囁嚅著又道:「小弟已替他取了個名字,叫麻守正,如果申兄你不答應,也請申兄記住這個名字,即令我麻家從此絕後,我也不希望我麻家再出第二個罪人!」

  申無害道:「你自己的兒子,難道你自己不能管教?」

  麻金甲苦笑,歎了口氣,沒有回答。

  申無害聳聳肩膀道:「新春年頭聽到你說這種話,倒真是吉利得很。」

  他抬起頭,眯著眼縫又道:「你麻兄是不是認定我申某人命長,註定了要比你麻兄活得久些?」

  麻金甲道:「是的,一個武人能否安享高夀,絕無僥倖可言,這些年來,你申兄歷經風險,無論智計與武功,均非常人所能企及……」

  申無害大笑道:「你自己呢?如果你麻兄從此埋名隱姓,粗茶淡飯,自甘淡泊,又誰能不讓你活下去?」

  麻金甲苦澀地笑了一下,疲憊而蒼白的面孔上,完全失去了一個武林高手所應有的奕奕神采。

  申無害皺了皺眉頭道:「你麻兄即使不說,我也知道你麻兄如今在轉什麼念頭。我申某人從不向別人灌輸那些教條式的大道理,正像我自己立定了主意,就很少接受別人的勸告一樣,不過,站在我們還算是一個朋友的立場上,我卻希望能向你麻兄請教幾件事。是的,一個人在萬念俱灰之餘,生死之事算不了什麼。可是,我始終不明白,你麻兄若是了結了自己的生命,是不是就算還報了你那位表哥?以及這以前的種種罪孽就會由此一筆勾銷?」

  他忽然沉下臉色,冷冷接著道:「如果再容我申某人說一句不客氣的話,一個人做錯了事,只想一死了之,那純屬懦夫的行為。因為他不敢面對現實,他只知道逃避,只知道如何解脫自己!人生百年,遲早難免一死,但死有輕重之別,換句話說:要死得是時候!」

  他頓了一下,又道:「若以你麻兄過去的作為來說,你麻兄的確沒有資格活在這個人世上。但是,你已然活了下來,你就得繼續活下去!因為這是你的責任,如果你麻兄真有悔過之心,真想贖回以前的罪孽,這是惟一的一條路,別無選擇!」

  麻金甲感動得熱淚盈眶,垂下頭去,硬咽地道:「是的,申兄,我真的不該如此消沉,只是……我……我……實在不知道……如果我繼續活在這個人世上,我……我……還能有些什麼作為?」

  申無害拍拍他的肩膀,欣然道:「振作一點,兄弟,別太瞧輕了自己。在眼下這一代武林中,像你我這樣的角色,並沒有幾個,只要我們將一己之生死置之度外,大刀闊斧的去幹,也盡夠那些傢伙頭疼的!」

  麻金甲拭淨眼角,仰臉露出期望之色道:「申兄這次該不會趕我回去了吧?」

  申無害笑笑,端起酒杯道:「英雄事業,不在乎一朝一夕,你可以留下你的位址,不久的將來,我要借重你麻兄的地方還多得很,但絕不是現在,這一點我在及第客棧裡,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他喝幹了酒,又笑道:「目前我要麻煩你的一件事,便是請你馬上趕回去,並代我向我那位尚未謀面的大嫂問好。」

  麻金甲嗒然歎了口氣道:「這是一場空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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