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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叫大鎖兒的那個男孩子,瑟縮地從臥房裡探出頭來,郭南風連忙朝那孩子微笑著招招手。那孩子看出來人不是陳九爹,膽子便大了些。

  他一面朝房裡高聲告訴媽媽,來的不是陳九爹,一面蹦蹦跳跳的向郭南風走來,剛才說肚子餓,要吃包子的事,似乎已忘去九霄雲外。

  郭南風又招手把孩子領到門外,低聲微笑道:「已經不早了,媽媽為什麼不煮飯給你吃?」

  大鎖兒像告狀似地道:「媽媽說家裡沒有米了,爸爸不肯拿錢回來,還有北門陳九爹一天到晚來催利子錢,弟弟都快沒有米湯好喝了……」

  郭南風一愕道:「你還有個弟弟?」

  大鎖兒高興地笑了:「叫二鎖兒,快三個月大了,臉黃黃的,還會笑,好可愛。」

  郭南風聽得一陣心酸,不禁暗罵茶樓中那個裝闊喝酒的男人不止。家裡妻兒飯都沒得吃,還欠了一身債務,卻拿了老婆的最後一件首飾去跟人耍錢,僥倖贏了幾文,卻又拿去喝酒,這種人還能算人嗎?

  郭南風看那孩子已有八九歲的樣子,該懂得一點事情了,便問那孩子道:「你爸欠了陳九爹多少錢?」

  大鎖兒口齒很清晰地道:「媽說是六兩銀子,利息三分,一個月付一次,已經欠了三個月,再不付陳九爹就要來住我們的房子了。」

  郭南風想了一下道:「你外公住哪裡?」

  大鎖兒道:「住丁溝橋。」

  郭南風道:「有幾個舅舅?」

  大鎖兒道:「三個。」

  郭南風道:「有沒有常來這裡?」

  大鎖兒道:「媽說爸常去借錢,外公也沒有錢,舅舅們都不敢來了。」

  郭南風拿出那包蟹黃包子,尚溫熱炙人,又取出各十兩的兩錠銀錁子,及七八兩碎銀,交給大鎖兒道:「這是徐黃醬的包子,拿進去跟你媽一起吃。這包東西也給你媽媽收著,還了陳九爹的錢,再跟你爸去丁溝橋住,或者種田,或者做生意……」

  大鎖兒眨著眼皮道:「叔叔,你是誰呀?」

  郭南風嗅了一聲道:「我是你舅舅的朋友,跟你大舅合夥做生意賺了一筆,是你大舅舅托我送來的,你快進去吧!」

  郭南風第三次走進那座茶樓,那個穿皮袍的漢子還在喝酒,喝得臉孔紅紅的,正對著其他幾個茶客大談賭經,神氣得不得了。

  郭南風越有氣,越看越不順眼,真想過去把那傢伙拖出去痛打一頓,但一想到對方家中還有個剛生不久的嬰兒,心腸又軟了。

  小二走過來,雖然有點驚奇,但仍照問不誤:「大爺喝酒還是喝茶?」

  郭南風道:「茶,再來兩樣小點心。」

  他接著又問道:「現在那邊說話的那一位,怎麼稱呼?」

  小二朝那皮袍漢子瞥了一眼道:「那是徐二爺,這裡有名的一個賭鬼,大爺認得他?」

  原來小二也知道他是個賭鬼,不過表面上敷衍敷衍而已。吃完點心,郭南風捧著茶碗,也往這一桌走來。

  徐二爺說得口沫橫飛,見又有人湊攏過來,描述得更為有勁。

  「牌九這玩藝兒,硬是有鬼!」

  他形容自己最得意的一副牌。

  「頭一條,莊家打五在手,獨配大,一吃三,老實說,這種牌要是被我抓到了,就是刀擱在脖子上,我也要洗牌的。」

  「莊家偏偏不洗,」一名茶客問。

  「莊家不洗!」

  徐二爺冷笑一聲,「我曉得機會來了,於是重重的一注押了下去!」

  「押了多少?」

  另一名茶客問。

  「一吊三!」

  徐二爺回答。

  一吊三者,就是一千三百文之謂也。郭南風聽了,不禁好氣又好笑,一兩多銀子,在他眼裡當然不算什麼。不過,他也知道,在皖南這種地方,生活簡單,物價便宜,一千三百文已足夠一家四口,好幾個月的生活費了。

  「那一注最後押中了?」

  郭南風問。

  這句話問了等於沒問,根本就是一句廢話!這一注要是沒贏,這人會在這裡吹牛?他吃喝的這些酒菜誰來付帳?

  「當然押中了!」

  徐二爺回答得很神氣:「接下去的幾條牌,莊家條條吃少賠多,先後瘟了三莊,九兩銀子泡湯!」

  徐二爺沒有說他昨晚一共贏了多少,但依郭南風估計,他的本錢只有一吊多,輸輸贏贏的,莊家一共才輸去九兩,他能分個二三兩,也就很不錯了。

  贏這些錢,是個聰明的,或是有良心的,就該在家裡留個吊把下來,或是把陳九爹拖了很久的利子錢付—付。

  再不濟兒子找來這裡,也該替兒子叫碗面,讓兒子吃兩個包子解解饞。

  可是,這傢伙心腸又黑又狠又毒,竟怕兒子丟了他的臉,硬將兒子罵了回去,這種下賤的賭徒,還能算是人嗎?

  郭南風忽然露出羡慕之色道:「這次到六安來批茶葉,貨色老是看不中意,真想找個機會也去碰碰手氣,只可惜找不到門路。」

  徐二爺立刻自告奮勇道:「我帶你去。」

  郭南風道:「這裡什麼時候開場子?」

  徐二爺笑道:「這裡的場子又不是一家,一天十二個時辰,時時刻刻都有得玩,只要你有銀子。」

  郭南風也露出興奮的樣子,迫不及待地道:「我們這兒喝完茶就去怎麼樣?」

  徐二爺笑道:「當然好啊,這兩天我手氣正順,不趁手氣順的時候撈兩個,這吃的喝的找誰替我會賬?哈哈哈!」

  他自以為說得很幽默,說完自己第一個先笑了起來。

  午後,陽光普照。

  仲春的陽光,雖然還談不上有什麼威力,但和風中已少了那股料峭寒意,尤其是喝了幾杯酒的人,走在陽光下更感舒暢。

  徐二爺現在帶郭南風去的這個地方,看上去並不怎麼高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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