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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單劍飛正在思索著以前在聖宮中究竟有沒有見過,青衣少年突然回頭過來,用衣角一拂他的腰帶,然後嫣然低頭急急離去。

  單劍飛順著對方眼光俯臉一看,不由得雙頰大熱,又慚又驚,原來自己只顧猜測對方來路,竟沒有發覺到自己腰帶上已經多了一樣東西。多了一樣什麼?一隻褐色小香囊!單劍飛伸手摘下,香囊絲帶末端繫著一根小銀鉤,怪不得對方能做得如此乾淨利落,銀鉤雖小,但銳利之至,信手投出觸物即可鉤住,單劍飛見左右無人,皺皺眉頭,將香囊打開。裡面果如所料,是張短小的紙片,上面娟秀地寫著:「老地方,現在是最後一次了!」短短十一個字,竟比天書還難理解!「老地方?現在是最後一次了?」老地方在哪裡?現在是最後一次?那麼以前有過多少次?每次約見時做些什麼?難道對方認錯了人麼?單劍飛將紙片一團,正想連同香囊一起丟去,轉念要想,忽然覺得不對,這裡面一定有蹊蹺。

  剛纔這名少女,不但身手頗佳,人看上去也極為聰明伶俐。假如她是認錯了人,那麼,自己跟那位少女所約的人必然相似得相當可以了。他這次易容並無所本,然而,天下事難說得很,他這番化妝,也許正好扮像了某一個人也不一定。這一點,是造成誤會的唯一可能原因。如果他猜得不錯,問題就複雜了!他現在,是個相貌平凡的中年叫化,對方也是一名中年叫化麼?應該是的,因為剛纔那少女並未在他衣著上表現出意外或豫示,他這身裝束,為丐幫弟子中所常見,同樣的,必也為剛纔那名少女所習見,對方不但是中年叫化,更可能正是丐幫一名三結弟子。好了,底下的問題是——約會的內容是什麼性質?談判一件事?抑或一次幽會,如為了談判一件事,一名少女與一名叫化之間,為什麼要出之這種力式?所以,它是一次幽會似較合理。不過,矛盾又來了,與上述情形相同,一名少女與一名叫化之間又怎會發生這種事情呢?少女難道是代人傳書?可能,但也令人費解,有婢如此,或有徒如此,其主人或師長應該也不會差到哪兒去——

  單劍飛終將紙片和香囊一起扔入街溝,是的,他此刻的確充滿好奇,的確想找去約會之處看個究竟,可是,他無法到達那個「老地方」。

  單劍飛納罕著,繼續向前走去,在一家饅頭鋪子裡買了幾個饅頭跟一包鹵菜,彎入後街一座廢置了的穀倉中,在這兒,正適合一名叫化落腳,他坐在一堆爛草上用餐,吃完,走到屋角另一堆比較乾淨的草堆旁,想抽一把草出來擦擦手,不意用力稍猛,草堆竟給一把拉塌下來。

  單劍飛展臂一托,接住草束,正想再堆回去時,眼光所至,不禁駭然一跳,草束自手中散落一地。你道他看到什麼?死屍?一點不錯!一具死屍,一具叫化的死屍!屍體臉向下,背心插著一支匕首,顯係死於冷襲,鮮血濕透重衣,看樣子死去尚不到兩個時辰。單劍飛奔去門口,朝門外打量了一陣,這座穀倉東依一道破牆,西邊是一片雜樹,現在細看之下,才發覺四周荒涼得可怕,單劍飛知道行兇者不會停留在附近,一時之間會有誰闖到這種地方來,乃又匆匆折身入屋。他將死屍拖出草堆,提至較光亮處,翻過身來,凝眸仔細打量,終於他明白了,難怪那少女要認錯人,死者與他現下所改成的外表,無論面目衣著,都太相像了,世上居然會有這等巧事,真使人難以置信。屍身衣襬上,法結三個,果然是丐幫一名正牌三結弟子。此人係死於何人之手呢?無法知道。不過,有一點可以斷定的,這件凶案定與剛纔那名少女無關。

  現在,單劍飛無法置身事外了。他將屍身背上匕首拔出拭淨,包好塞入懷中,然後將屍身重新提到草堆中藏好,做完這一切,天已大黑。

  單劍飛走出穀倉,又不禁踟躕起來,這一帶,人生地疏,這件案子如何著手呢?正猶豫間,忽然看見有人提著兩盞燈向這邊走來。單劍飛縮隱身至檐下,定睛礁去,只隱約地看出提燈者似是兩名年輕女子,直到走近了,方辨出其中一名就是傍晚遞給他囊的少女,那名少女這時已回復女裝,益發顯得嬌媚動人,另外一名雖然風姿稍遜,卻也不差到哪裡去,單劍飛知道,線又可以搭上了,一顆心止不住劇烈地跳動起來。兩名少女在穀倉十步外站定,日間遞香囊的那一個向倉內僵低叫喚道:「葛舵主,葛舵主在麼?」單劍飛心神一定,緩步自陰影中走出,另外那名少女哎喲一聲,似乎駭了一跳,先前那名少女立即轉過身來跺腳埋怨,道:「葛舵主,你這是怎麼一回事?每次去,有酒,有肉,還有,還有——而你呀,哼哼,架子卻愈來愈大,就像,哼哼,就像我當婢子的,每跑一趟會落得多大的好處似的——前頭請呀!」

  單劍飛初步明白了,兩女是受人差遣。邀約者,另有其人,其次他從對方語氣中聽得出,雖然死去的中年叫化每次赴約都得到很好的招待,但他似乎仍表現得頗為勉強。難道雙方在談判,有什麼條件,對方有求於他?

  單劍飛沒有時間多想,然而,他體會到,那位葛舵主赴這一約會既然很勉強,其赴約時的態度應該好不了。於是,他哼了哼,沒有開口,同時將手一揮,示意兩女走在前面,因為如果要他走在前面,他實在不知走向哪裡。

  兩女果然不疑,嬌軀一擰,雙雙提燈前導。

  單劍飛挾起鐵骨棍,臉微昂,默默後隨,表面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暗中卻在察視著四下的環境。兩女走去的,並非大街,而是沿著城牆腳下的崎嶇荒徑,走了百來步,傍晚遞香囊的那名回過頭來低笑道:「葛舵主每次是真的不動心?還是假的不動心?」什麼「動心」「不動心」,單劍飛根本莫名其妙,聽了這話,自是無從回答起。

  另外那名少女頭一低,掩口低笑道:「香香那丫頭說,她懷疑葛舵主恐怕患了——」

  單劍飛聽得香香這個女人名字,恍然大悟了,剛纔對方口中的「還有,還有」,敢情是指女色。單劍飛驚訝不已,心想這些女孩看上去不過才十五六,說話怎麼這樣輕佻放蕩?玉帳聖宮那些花女也沒有這般露骨呀。

  單劍飛輕輕一嘿,沒有開口,兩女立即咯咯低笑起來。兩女走到北城一角,忽然在一條狹巷前方停下來,單劍飛正在想這是什麼地方。兩女已經退向兩旁,含笑福身,做了個前請的表示。

  單劍飛看出兩女是叫他入巷,既然路不會錯,他也就不再做作,大步向巷中走進。巷中只有一道門,在巷底,單劍飛筆直走過去,人尚未走近,那扇黑漆大門已然呀的一聲打了開來。門內,另有兩名少女提燈迎候著。

  單劍飛心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丐幫上下,一直將他們師徒奉若神明,如今,他不知道便罷,既然知道該幫一名三結舵主無故喪生,又豈能不管?同時,由兩女口中,可以聽出那名死去的葛分舵主為人相當剛正,對女色的引誘,毫不動心,這種人物正是他所敬佩的。此人之死,以及他跟這裡主人的約會,必然牽涉著武林中一件很大的問題,在今天,武林中陰霾四布,他非查清不可。所以,單劍飛毫不遲疑,昂起頭,大步跨入。身後,又是呀的一聲,大門已經關上。單劍飛眼角四下一溜,看到兩邊圍牆既高且厚,展現在眼前的,則是一片佔地頗廣的院落,有假山,有噴泉,花竹翳然,原來是一所大莊宅的後院,他經由進入的,正是這所莊院的後門。底下沒有要他為難,關門者是去接引他的兩名少女,開門的兩名少女已走在前面引路,穿過一條碎石花道,登上一條曲廊沿廊右拐,進入一座角門,通過一段短短的甬道,最後來到一間燈火明亮的雅軒。

  軒內,紅燭高燒,異香盈室,兩邊廂房繡幔低垂,房內不時傳出女子笑語,外間一張四仙桌上,杯箸齊全,已擺下一席相當豐盛的酒筵。

  單劍飛有點慌了,四名婢女都將他錯認,等會兒她們的主人會不會認出來呢?就算一時認不出來,又能蒙混多久?假如識穿了,後果如何?他有點後悔,雖然他並無所懼,但是他覺得,剛纔到了巷子外,他實在應該出其不意先將接他來此的兩女點倒,然後悄悄跟來,暗中查察的。如今,事已至此,他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一旦露相,他有丐幫「掌令正符」,可以證明他不是對那各葛分舵主下手的凶徒,然後,他可以告訴對方葛分舵主已遭害,何事須與丐幫交涉,跟他談也是一樣,同時還可以問問對方知不知道凶徒可能是誰?凶殺動機何在?善談便善處,否則,便只好走武人的老路子,憑武力解決問題了。

  單劍飛在兩婢引讓下,舉步入軒。一婢脆聲高喊道:「葛分舵主到!」左邊廂房內立即有個媚人的聲音笑著道:「哦?來了麼?」

  繡幔挑起,一名一身淡黃的中年艷婦款擺著水蛇般的腰肢自房中走出。

  單劍飛戒備著以眼角掃去,一時間他竟無法猜測出眼前這名女人究竟多大年紀,他只覺得對方年齡一定相當不小,然而,令人不安的是,這名女人的一雙眼睛太特別了,一對漆黑的眸珠滾動著,如寒星,似秋水,有著夜的朦朧,也有籠著一層煙霞般的幻忽迷離。長長的睫毛輕顫著,笑意像泡沫一串串飛出,每一個笑的泡沫裡似乎都閃耀著一種令人銷魂蝕骨的火焰。

  黃衣美婦含笑走至一邊坐下,五六名美婢立即添香提壺,滿屋張羅起來。單劍飛心跳耳熱,實在沒有勇氣再看第二眼,耳中但聽黃衣美婦以夢一樣的柔和聲音向他低喚道:「坐下來呀!」單劍飛雖慶幸未給識破身份,但對應付目前這種環境卻益發失去自信,黃衣美婦坐在東首,而叫他坐去的,則是對面西首,單劍飛定了神,跨上一步,就近於靠門這一邊面北坐下。這樣,黃衣美婦在他的左邊,只能看到他的側面,可以減少面面相對的機會,還有應答不上的問題,他可避重就輕「哼」「嘿」以對,眼神和臉色上都不會出岔了,而這樣坐最大的好處,便是奪門方便。

  黃衣美婦對他這種坐法似乎反而歡迎,這時臉一側,湊來耳邊,輕輕笑道:「又是三天過去了,這次想定了沒有?」這種問法,單劍飛永遠也回答不了。雖然他知道那位死去的葛分舵主已來此赴約不止一次,也知道:這是「最後一次」,必須有所「決定」的「最後一次」,可是決定什麼呢?

  單劍飛別開臉,微微昂起,輕輕「嘿」了一聲,這是目前唯一可以做到的第一件事。

  黃衣美婦忽然回過頭去道:「甜甜斟酒!」

  一名女婢立即將單劍飛面前的酒杯斟滿。前聞有婢叫「香香」,現在又聽到一個叫「甜甜」的,若在平時,單劍飛聽到這種別開生面的怪名字,可能早轉過臉來看個清楚了,而現在,他舉杯一飲而盡。這是他目前能做的第二件事。酒杯不大,酒味也相當不錯,以前那名葛分舵主似乎每次都沒有拒絕酒菜招待,丐幫弟子,豪氣天生,他如果連酒也不喝一口,說不定馬上就引起疑竇,酒不過量頗有能定神壯膽之功,何樂不喝?黃衣美婦看了似乎很高興,又道:「為葛舵主再斟一杯。」第二杯,單劍飛沒有去動它。

  黃衣美婦慇懃勸道:「吃點菜呀。」

  單劍飛仍是一動不動,這種架勢,非常切合目前這次約會的「心情」和「氣氛」,他可以想像得到,就是換了那位真的葛分舵主,態度上可能也與他這樣差不了多少。

  黃衣美婦頓了頓,語氣一變,陰陰地道:「剛纔美美那丫頭回來說,信囊已交到你手上,葛大年,你放明白點,我歐陽瑤玉是何許人?你葛大年並不是不清楚。」

  「歐陽瑤玉?」歐陽瑤玉「何許人」?這一點單劍飛倒真想弄清楚,只可惜他並不是真的葛大年。

  黃衣美婦陰陰接下去道:「你要知道,憑你葛大年今天在丐幫僅屬一名三結分舵主的身份,你是沒有機會自動見到我歐陽瑤玉的,我歐陽瑤玉雖不敢說那是你姓葛的福分,但是,你姓葛的應該清楚,『神鬼妖魔』四人中的『妖女』歐陽瑤玉一向有著什麼樣的心腸,事到不得已又會使出什麼樣手段。今天,她又憑什麼一定要這樣溫言悅色地求教於你?你姓葛的一旦失去依恃,想想它的後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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