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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司馬玉龍頹然返回自己臥室,迷迷糊糊地將息到天亮,梳洗畢,算清房租,走出客棧。他沒有使用兵刃,兩件換洗的衣襪裝在一隻輕便的書箱裡,如此而已。至於從洛陽騎來的那兩匹馬,已在抵達黃安的當日賤價售去。有馬隨身,跑長路固然方便,但信步持韁,則是一種累贅。

  他走出西城門,徑奔河口。河口是黃安西北的一個小鎮,是他師叔玄清道長和他們約定晤面的地方。

  進得河口鎮,他訪得鎮內果有一間柳神廟,找到那間柳神廟,師叔玄清道長已在廟內殿上含笑等他。司馬玉龍進門之後,道長向他招招手,意思是要他不必拘禮,就在他的身邊坐下。司馬玉龍坐定之後,道長首先回臉微笑說道:「這間廟,除了鎮上有甚祭典,或者為了祈求還願,很少有人前來。至於昨夜的種種,你也不必再複述了。那時候,聞人女俠潛在你們身左,師叔則在你們身右,我比聞人女俠靠得近,你們的談話,十之八九我已聽清,只不過我已看清你們三個,而你們沒有注意到我罷了。」

  司馬玉龍赧然道:「玉龍真是不濟——」

  立清道長微微一笑道:「那種情形之下,可也怪你不得。」

  玄清道長的意思是說司馬玉龍那時候的心情過份緊張,當然無暇旁顧。這本是一句為他這位師侄解窘的寬慰之語,豈料司馬玉龍是個驚弓之鳥,聞人鳳誤解於前,心神尚未安定之際,就不免聽音弦外了。這正是解窘窘更窘,司馬玉龍的臉色越發紅紫起來。

  玄清道長知道他的師侄兒誤解他的意思,連忙正色道:「賢侄誤會了,愚叔修辭欠妥,實是不該。至於聞人女俠悄然出走,賢侄不必心煩,聞人女俠冰雪聰明,糊塗只在一時,她為了胞兄之仇,也不會遠去的,賢侄日後不難以事實證明你和楊花仙子之間的關係,何況尚有愚叔為你作證哩。」

  司馬玉龍內心甚感安慰,師叔玄清道長這樣說話,無異於默認了他和聞人鳳的交往,有了師叔玄清道長做主,他是什麼也不愁了。

  叔侄二人正在計議著下一步將採取何種行動之際,頭頂上的殿脊上,突然有人哈哈大笑道:「好個大膽的羽衣諸葛,居然敢和勢將橫掃武林各門各派的天地幫作對,莫非是活得不耐煩了?哈哈哈——來來,大羅掌到底有什麼奧妙之處,老夫先來討教,看看你們叔侄的這番雄心是否是種罪過?」

  話聲渾雄蒼勁,聽來甚為陌生。

  玄清道長臉色遽然一變。

  司馬玉龍霍然起立,挫腰便欲往外縱出。玄清道長伸手一攔,同時自背上取下鋼柄拂塵,凝神注視著院心,神色至為嚴肅。

  這時候,一陣勁風過去,已在哈哈長笑中自殿脊飛落一人。

  只見來人約摸六十來歲,身材魁梧,雙目精光如電,身穿一套藍布襖,板帶束腰,雙絛飄懸,蒜鼻闊嘴,鬚蓬髮結,神態粗獷豪邁,透著一種凜凜然的威武氣概。

  來人雙眉微微右傾,兩腿似有長短,一根六尺來長,非鋼非鐵,足有鵝卵粗細,通體黝黑的龍頭枴杖當胸持立。別看他身軀粗笨,枴杖沉重,落地的身法卻飄逸得如浮葉一片。

  來人落地之後,巍然立於院心,雙目注定大殿上的玄清道長和司馬玉龍,仍然哈哈大笑不已。

  司馬玉龍識得,此老正是昨日於黃安新城隍廟前點破楊花仙子險招,當場背走黃安一虎,崑崙派駝跛二仙翁中的跛仙翁方斌。

  玄清道長在看清來人面目之後,臉色倏地一寬,旋又一整,不慌不忙地執拂胸前,深深一稽首,同時舉拂朗聲致意道:「方老別來無恙,玄清這廂有禮了。」

  跛仙翁見玄清道長出聲招呼,漸漸地收起笑聲,輕輕揚起龍頭枴杖,指著司馬玉龍問道:「此子是誰呢?」

  玄清道長躬身答道:「家師兄上清座下,武當俗家二代弟子司馬玉龍。」

  跛仙翁且不答言,又朝司馬玉龍諦視了好一會,這才點點頭,自語道:「良才也,武當門下收有此等弟子,無怪乎日益其昌矣。」

  司馬玉龍久聞二仙翁為人剛正不阿,武功精絕,為現今武林有數的幾位高手之一,這時更不待師叔玄清道長吩咐,趕緊上跨兩步,就殿前俯身跪拜道:「晚輩司馬玉龍謁見方老前輩。」

  跛仙翁枴杖微微一頓,身軀立即昇起半尺來高,行雲流水般地飄身進了大殿。跛仙翁進殿後,伸杖一敲司馬玉龍之背,嘴裡喝道:「小子起來。」

  司馬玉龍感到背上著杖之處如柳條輕拂,杖起處,則有一股巨大吸力,全身不由自主地隨之而起,心底不禁為之駭異不置,等他立起身來,跛仙翁已與玄清道長在大殿上相對盤膝而坐。

  玄清道長首先微笑開言道:「方老寄這崑崙,已有十數年未曾在江湖上走動,此番因何竟忽動雅興,正好湊上武林中五十年來僅見的熱鬧?」

  跛仙翁撫杖大笑道:「說來也是巧極,老跛年前有事到關外,年底回程路過大別山麓,在一座叢林外無意中碰到北邙兩絕中的笑臉老兒當路攔立,老跛看他嬉皮笑臉地全沒個正經,便寒起臉來,問他意欲何為?詎知笑臉老兒拱起雙拳連連向我老跛直嚷『恭喜』不置。我老跛的脾氣你老弟是知道的,管你是什麼天王老爺,如對我老跛存有戲耍之心,我老跛一樣的翻臉無情。我當時冷聲逼問道:「姓韋的,有屁快放,我老跛可沒有這份閒情逸致跟你逗著玩。』老弟,你道笑臉老兒怎麼著,他聽了我的話,不但不生氣,反而拍手哈哈大笑起來。我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禁不住肝火上昇,掄杖喝道:『姓韋的,想考究一下我老跛十年來的進境麼?』嘿,老弟,你猜笑臉老兒怎麼說?」

  跛仙翁說至此處,笑容突斂,玄清道長見狀臉色也為之一緊。跛仙翁繼續說道:「笑臉老兒居然將頭連點,嘴裡答道:『一點不錯,老跛,你猜中啦。』我見笑臉老兒回答得如此乾脆,當時反而一怔,心想,別說崑崙與北印兩派之間毫無恩怨。就是我老跛和笑臉老兒私人之間,相交數十年,也從沒有發生過任何不愉快,我本是一句無心之言,難道以笑臉老兒和我相交之久,竟連我老跛的脾氣到現在都還沒有揣摸透,而惱羞成怒了?老弟,你當能想像得出,凡在武林中有了你我以及笑臉老兒這樣地位的人,不論雙方交情多好,對方既然明著叫陣,你總不能不有所表示,是不是?我當時見他一本正經,不似普通說著玩的,還以為他是受了別人的撮弄,以致和我老跛起了誤會,我老跛的脾不氣就是如此,寧可誤會到底,要我老跛低聲下氣去找人家解釋,那可辦不到。」

  玄清道長神色略現緊張地問道:「結果呢?」

  跛仙翁嘆了一口氣,搖搖頭苦笑道:「唉!別談了,假如我老跛和笑臉老兒兩人住在一起,以我們之間兩種迥然不同的性格,決不會超出十天,若不是我老被給他活生生的氣死,他便得給我老跛一杖揍死。」

  玄清道長臉色一寬,聽語氣,他已知道他們之間的一場龍虎鬥沒有打得成功。

  跛仙翁接下去說道:「等我聚氣凝神,叱喝饒他笑臉老兒一回時,笑臉老兒卻瞇起一雙細眼,裝出一臉惶惑神情朝我問道:老跛,瞧你這股勁兒,你這是做什麼來呀?我沉聲喝道:笑臉老兒,你膽怯了麼?只見他仰天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老跛的鬥志旺盛之至,我姓韋的放心了。老跛,留點精力對付別人,以後橫眉豎眼的機會多著哩。說罷,大笑不已。我見他說話沒來由,平白誤了我的腳程,不由得恨從心頭起,兜頭便是一杖。當然,以笑臉老兒的一身武學,別說我這一杖只是用來出氣的,就是認真打過去,也不一定就能打得著。可是,事出意外,笑臉老兒竟然應杖而倒,我先是一怔,仔細一看時,才看出他是借我一杖之力而施出了『聞脈大法』,就勢側臥在雪地上。」

  玄清道長微笑著望了司馬玉龍一眼,司馬玉龍不禁不解地自語道:「怪了,我和鳳妹——聞人女俠一路加鞭疾馳,韋老前輩既已和方老前輩盤桓如斯之久,怎能知道我們一定會路經該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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