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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武維之目光如電,見一招奏效,精神大振。一支簫上下飛舞,黑影幢幢如幽靈附體;簫音時而昂揚,時而低沉,如鬼哭,如神嚎。黃衫客漸漸攻少守多,臉色漸漸蒼白,氣息也漸漸粗促起來。

  這時的武維之,如下狠心取他性命,可說易如反掌。可是,對方畢竟是他所敬仰的地老之獨孫啊!他想:「我應該怎麼做才好呢?」想著想著,心中大為煩惱。由於他手中簫招稍緩,黃衫客窘狀略解,這時雙方雖仍維持著簫來劍往,但搏鬥已遠不似先前之激烈了。

  玉女見狀,不禁跺足道:「纏什麼?加勁呀!」

  這一喊,武維之只有更為茫然。他暗急道:「這還要你吩咐?可是,我能將他怎樣?要他死?抑或使他重傷?你不知道他的祖父是誰嗎?你不知道地老只有這麼個寶貝孫子嗎?」

  同樣的一喊,聽在黃衫客耳中,卻不期然一凜,他迅忖道:「是呀!他要是一下狠心,我怎辦?」小人之心與君子之腹,其分別便在這種地方。他怕玉女這一提,對方會因想及身上劍傷而突下煞手。於是牙關一咬,拼聚全身功力,猛地劈出一劍。

  這一劍,全無章法可言,純係亡命相撲。武維之夢想不到玉女這一呼喊竟令對方迴光返照,突然激發一股意外潛力,一時大意,臂部竟又被劃了一道血口。

  玉女氣得直喘,好半晌才恨恨罵道:「活該,活該──」

  武維之雙目英光陡射,疾退數步。橫簫仰天大笑。黃衫客見機不可失,一聲不響,挺劍再刺。武維之渾似未覺,大笑如故。玉女臉色一白,閉目悲聲喃喃道:「死,死……」

  這位名門玉女,雖在這種情形,竟仍無出手搶救的打算。她口中的「死」字,是氣忿話,也是真心話。說來也許無人能信。這一剎那,的的確確的,她希望黃衫客一劍刺中武維之要害。換句話說,她希望看到武維之死!不過在這之後,她會為他報仇,甚至以身相殉,乃屬必然。有人說,恨是愛的影子。一旦走了極端,愛之深,恨之切。是這樣的嗎?

  玉女第二個死字出口,耳中但聽一聲大喝:「雪妹接簫!」

  玉女悚然一驚,眼睜處,一道黑影已然迎面射至。皓腕疾翻,忙將一品簫接在手中。迅速移目望去,但見自己那位表哥,面對如虹劍氣,屹立如山。雙臂上下一錯,左掌擎天右掌照地,雙掌猛翻遽合。上下交激,一道無形氣柱立即正對黃衫客劍尖電射而出。

  黃衫客人品雖然鄙下,畢竟是名門之後,居然識得這一招的來路。口中大喊一聲:「不好!『天慈地悲』!」喊雖喊了出來,趨避已然無力。一個悲字出口。長劍已脫手飛去半空,人也隨著一跤仰天栽倒。

  玉女尖呼道:「好!」呼聲未落,淚珠已潸然而下。

  武維之深深吸了一口氣,面色端凝地撿起那支傳自武聖潛龍子的武林奇珍盤龍劍,緩緩走向黃衫客。這時黃衫客掙扎著翻身坐起,臉無人色地厲聲喘吼道:「你如有種……你,你……你就殺……殺了我吧!」

  武維之又吸了一口氣,緩緩而深沉地注目說道:「別激我,我承認我沒有種,寶劍雖然鋒利,但這一招少林絕學,你知道的,一樣可以置人於死地。」

  黃衫客雙目一亮,暗忖道:「怪不得我還有力氣坐起來。」他想著,立即潛運真氣,發現周身雖然酸軟無力,內腑卻並未受到損傷,不由得暗嘆道:「少林絕學果然名不虛傳,好玄奇的一招呀!」

  武維之面色一沉,緩緩接著說道:「我很慚愧,你也應該慚愧。你我均是出身名門世家,我們本應成為一對好友,想不到今天卻站在敵對地位。」微微一頓,沉重地又接道:「我知道,你恨我,也嫉妒我。不過,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如你恨我,你不如恨你自己。你要是不入邪途,今天你也應該是個令別人嫉妒的人。」手腕一抖,長劍插地,注目又接道:「帶劍離去吧!請記取一句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有機會贖清你以前的罪孽,我們仍有化敵為友的時候。」說完身軀一轉,便向玉女走去。

  忽見玉女嬌軀微顫,突然栽倒。武維之一驚噫,人如脫弦之箭,疾撲面上。玉女臉色蒼白如雪,氣息微弱,宛轉呻吟不已。武維之星目掃射,心頭一動,突然掉身重又回到黃衫客身前。

  黃衫客這時已經站了起來。費了很大氣力從地上將劍拔出,正待離去。武維之手一伸,沉聲喝道:「我說過饒你不死,現在仍然算數,拿解藥來!」

  黃衫客偏臉瞥了玉女一眼,手一鬆,長劍落地,臉色呈現一片死灰,頭一低,顫聲微弱地喃喃說道:「你,你還是殺了我吧!」

  武維之心頭一震,喝道:「什麼意思?快說!」

  黃衫客聲浪益發低了下去道:「沒有解藥,她死定了。」

  武維之魂飛魄散,吶吶駭呼道:「你,你……」

  黃衫客自知已無生機,這時反而鎮定下來,抬臉淡淡地道:「索性告訴了你吧!我要她在這兒歇下來就是為的等她藥性發作,失去抵抗力以後,加以──」

  叭的一聲,一個重重的耳光摑在頰上,也打斷了下面不堪入耳之言。

  黃衫客身軀晃了一晃,舉起衣袖,緩緩拭去自嘴角淌出的牙血。怨毒地望了對方一眼,冷冷一笑,接著說道:「你要打,不妨再打。這種毒藥不但沒有解藥,甚至連藥名也沒有清楚。老實說,我圖的是一時之快,根本沒有考慮後果。」

  武維之又怒又急,連連叱道:「畜生,你這畜生!」揚掌本待再打,忽又疑忖道:『什麼?知道藥性而不知藥名,這廝莫非說謊不成?』一念及此,不由得一聲冷笑,注目喝問道:「你這毒藥從何處得來?」

  黃衫客雙目一合,仰臉坦然說道:「太上幫主。」

  武維之驚噫了一聲道:「太上幫主?」

  黃衫客漫聲接道:「日前受命往總壇,老婆子叫我將一盒黑色粉末灑入三隻蒲團之內。說這種粉末受熱便化輕煙,可由毛孔浸入人體;一旦侵人之後,功力立失,將與常人無異。我一時好奇,趁老婆子不注意──」

  武維之頭一震,忙喝道:「氣味如何?」

  黃衫客淡淡地答道:「有點像普艾。」

  武維之暗喊一聲:「七步艾!」不遑他問,反手一掌,猛摑過去。

  這一掌挾忿打出,用足五成力道。黃衫客一聲悶哼,一連滾出七八尺之遙,方始掙扎著爬起來。偷眼見武維之已向玉女奔去,忙不迭撿起地上長劍,跌跌撞撞,拔腿便跑。

  武維之心跳氣喘,跪在地下,俯視玉女呻吟業已軟弱。他手中雖抓著一瓶解藥。卻不知從何著手。戲水河就在三丈之外,可是,他沒有盛水的器皿。解藥應用多少分量?少了是否有效?多了會不會有害?並於這些,他一樣的茫無所知。再看黃衫客,黃衫客已走得無影無蹤。胸前與股際的兩處創傷,鮮血仍在不斷往外滲透,但他毫無所覺。

  忽然間,他嗅著了一股隱約的苦艾藥味,伏身查看,氣味來自玉女秀髮之中。他不禁喃喃說道:「是了,灑在頭髮上。」猛又想起,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連忙奔至河邊,吸滿一口清水,再趕回來,準備將解藥先倒在玉女口中,然後以餵哺方式注入清水。

  他剛剛俯下身去,瓶塞尚未拔開,突有一個尖銳刺耳的聲音,遙遙大喝道:「好淫徒,還不受死!」回頭看時,一高一矮兩條身形,已於喝聲中如飛而至。

  高的一個一身黑,長髮迎內飛揚,瘦得像根竹竿;矮的一個一身白,臉如白米餅,肥圓如球,像個披麻孝子。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大名黑白無常!

  黑白無常奔至近前,白無常偏臉朝地下躺著的玉女端詳了一眼,點頭晃腦,慢吞吞地道:「假如咱老白兩眼不花──」

  黑無常只匆匆一瞥,尖聲怒喊道:「花你奶奶!」口中罵的是白無常,長腿一抬,卻已向武維之猛踢而來。

  武維之一個翻滾,張口欲喊,結果呼的一聲,卻噴出一道清泉。白無常一字眼驀睜,失聲喊道:「老黑,好神功!」黑無常一呆,白無常忽又赧然道:「原來是水,咱還以為是血呢!」

  武維之啼笑皆非,偶爾回頭,忽然一聲低呼,雙膝跪倒。原來身後不遠,不知自什麼時候,已然一聲不響地站著一位長方臉、膚色微紫、直鼻方口、修眉鳳目,雙目精光似電、於英挺中另透一股豪放之氣的藍衣中年人。是的,師父來了!

  金判注目靜靜地道:「是維之嗎?」

  武維之垂首應道:「是的,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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