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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老人輕輕嘆道:「師父得了消息之後,本來想去,但走到半路忽然覺得應該先回一趟王屋。那知到了王屋,這才知道了──」

  「結果師父沒去?」

  「為了聊贖罪愆於萬一,師父在你師祖墓前守了三年。」

  「那麼當時的情形都是我父親後來告訴師父的了?」

  「是的,孩子。」

  想了一下,武維之又問道:「師父說,梅、雪兩席上,只坐天山白眉老人和丐幫掌門髒叟古笑塵,其餘座位為什麼要空著呢?」

  老人點點頭道:「問得好,這一點你倒是應該弄個明白。你要知道,孩子,武林人物看得最重的,便是自己的身分是否受到了適當的尊敬。像前面所說席次的安排,表面看上去似乎業已盡善盡美、面面俱到!但一個人的心智終究有限;而武林如此浩瀚,萬一忽然來了一個有地位的人,而所有重要的席位均已坐滿了,那時,做主人的豈不尷尬?

  你別小看了這種細節,多少不解之怨,往往就是這樣結下來的呢。那白眉老人跟丐幫掌門古笑塵,均較主人輩分為低,而他們上一代與主人無憂子交誼也甚深重。加之二人閱歷豐富,如遇惹眼人物,自難逃過他倆監視。賓席地位超然,有此一著預先布下,不是什麼漏子也不會出了麼?」

  武維之連連點頭。老人接著又說下去道:「申時就席,西時上菜。主人無憂子端杯起立簡略致詞之後,引杯一吸而盡,跟著采聲雷動──但采聲過後,卻無一人舉杯還敬。少數人竊竊私語,而大多數人則目光灼灼地四下掃射,好似有所期待一般。主人無憂子精目微閃,立即瞭然於胸。當下又撫髯微微一笑;點點頭,同時偏臉向身後洪鐘般地喝道:『出來敬酒,孩子們──』

  在采聲中,白影一閃,你父親身穿雪白長衫,豐神奕奕,首先現身而出。跟著,又是兩道白虹,你母親跟你師姑,各著一身白綢勁裝,外披白綢披風,分由廳後左右,飄落你父親身側。你母親胸前繡有一朵紅梅,你師姑胸前則繡著一支紫竹簫。三人並立,恍若雲端三位天仙。采聲更烈,綿續了足足有半炷香之久!在這期間,老人一直捻髯微笑,狀至快慰。

  迨采聲稍戢,你父親背插一口簫,領著兩名武當俗家弟子含笑步出廳外,開始周旋於院中七十席間,殷殷勸酒。而你母親跟你師姑則留在廳內為老人代勞。廳裡廳外早已上下打通,裡外上下,百席人數近千。此一時間,兒臂粗細的紅燭高燒,觥籌交錯,笑語喧騰,氣象好不壯觀!哪想到,歡樂在繼續,禍苗已在暗中成長──」

  武維之臉色一白,同時微微喘息起來。

  「廳外院中七十席,坐的皆是些泛泛之輩,憑你父親那時的一身成就,大可不必將那些人物放在心頭。但是,話雖如此說,心細如髮的無憂老人,仍然有著以防萬一的安排。

  前面所提到的『崑崙三劍』──龍劍司馬正、虎劍司馬奇、鳳劍司馬湘雲是同胞三兄妹。三人當時年紀雖輕,卻是那時十三派中的少年高手。三兄妹人品均極俊逸,以前無憂子偶遊崑崙,三兄妹對老人執禮甚恭;老人高興之下,對三兄妹指點甚多。基於這點淵源,如以關係來說,三兄妹等於半個終南弟子,所以那日除了白眉老人跟髒叟古笑塵之外,晚輩中便以三劍跟主人的關係最為密切。

  但因為白眉老人跟髒叟古笑塵年事較高,名氣也較大,他們係以嘉賓身分列席,本身另有任務,不便輕易離座。所以,崑崙三劍名義上是執事,但事實上當客人們全部進入阻天峰之後,三劍也就立將峰外留守之職移交於少林的兩位『生』字輩的高僧,而抽身入內。

  他們三兄妹,借口督促添酒加菜,卻一直如影隨形地守護於你父親身後,來往迴旋於數十桌酒席中。這樣一來,縱然發生什麼意外事故,遠有白眉老人跟髒叟古笑塵,近有崑崙龍虎鳳三劍,遙相互應,那就什麼也不怕了!可是,這工作做了等於沒做,因為陰謀並非發生於酒席之間,而是進行於三劍根本意想不到的酒席之外──』」

  武維之雙拳緊握,額汗如豆。

  「喜宴進行中途,一種武林人物集會所免不了要有的節目被提出來了。在那時,各人都有了三分酒意,廳下廣席中,忽然有人高喊道:『喂,執事的,請歐陽老神仙露一手給咱們開開眼界──』一呼眾和,響應如雷。主人無憂子眼看眾意難卻,捋髯微微一笑,同時自座中緩緩立起身來。又是一陣狂呼,無憂子抱拳四下見了禮,然後向廳下一招呼,將你父親喊到面前。

  無憂子自你父親手上接去那支一品簫,橫簫當胸,微笑著向眾人說道:『眾所週知,一品簫共有人、鬼、神、魔四調。人調寧神,鬼調惑意,神調俾功療疾,魔調誅心斬元。但老朽相信,在座諸同道,聽過的人恐怕還不多。現蒙諸君子雅屬,老夫不辭獻醜,權奏人調一曲,為高賓解酒──』喊好之聲淹沒了老人的話音,老人又是微微一笑,逕自引簫近脣,眼瞼微合,緩緩吹奏起來。」

  老人說著忽然一頓,感嘆道:「那是師父的莫大憾事之一。師父雖聽你父親吹過幾次,但始終沒聆聽過終南上一代的清音。根據你父親後來告訴我,人、鬼、神、魔四調中的人調,粗聽起來,實在平凡得很,除了音韻悠清悅耳外,幾乎一點出奇之處也沒有。等無憂子一曲奏罷,座客面面相覷,誰也不知妙在何處。無憂子卻毫不介意,口道一聲:『有瀆清聽了!』人便含笑坐下。直到無憂子坐定之後,廳上廳下這才在一片噢啊交互聲中,響起一陣歷久不絕的采聲──」

  武維之猶豫了一下,問道:「人們補行喝采,是為了禮貌吧?」

  老人肅容搖頭道:「不是。」

  「那麼怎會停了一會兒才喝采的呢?」

  「那是因為所有的人都未能立即領會出簫音的奧妙。」

  「奧妙何在?」

  老人肅容羨嘆道:「說起來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了!人們在微怔之後,馬上共同有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發現。咦,怪了!一點酒意都沒有,剛纔喝的酒都喝到哪兒去了?」

  「正如老人事前所說的一樣,清音一曲,百罈美酒盡化烏有!」

  武維之驚奇不置,老人仰臉黯然道:「你父親已得老人真傳十之七八,別驚奇!孩子,只要你們父子能有重逢的一天,你就可以得到一切了;除了最後的魔調──」

  「魔調何以不傳?」

  「這跟咱們師門的大羅神功情形差不多,說起來一言難盡。關於這個師父也是知而不詳,你還是留著將來問你的父親吧。」

  提到父親,武維之泫然低頭,老人接著說道:「采聲停息後,老人將一品簫交還你父親,你父親也就重新走出廳外。而就在這時候,忽然又有人揚拳喊道:『天、地、人三老,武學通玄,現在擬煩他們三老前輩代表咱們向主人回敬一手,以表致賀好不好?』『好──』『好──』又是如雷的應和。三老相顧一笑,而主人無憂子,也不禁撫掌大笑起來。

  笑過一陣之後,廳上廳下漸歸沉靜。眾目灼灼,一致凝神望向三老。當下,但見三老相互點了點頭,並未起立,各人各伸一隻右掌,掌心均托著滿盅美酒,也不見再有其他舉動。三隻酒盅忽然同時脫掌冉冉上昇,離掌五尺許,由三角聚向一點。半空一聲脆響,有如碰杯,然後又復相率冉冉下降,各個飛向三老脣邊。三老引頸一吸而盡,采聲如雷──」

  武維之不由得脫口讚道:「果然好功力,換了我不碰破杯子才怪!」

  老人瞥了他一眼,接道:「那倒不見得。」

  武維之不勝欣喜地道:「什麼?師父以為我也能?」

  老人閉目哼道:「當然嘍,你根本不知道杯子將在什麼地方相會,如何碰得破?」

  武維之一怔,旋即悟出師父在諷刺他,才待不依,老人已接著嘆道:「跟著有人要白眉老人來一手,又要髒叟古笑塵施展施展,笑鬧成一團。就在這主賓相俱狂歡、紛雜囂亂的剎那,你父親正好在向關外幾位黑道梟首招呼,耳中忽然傳入一縷細如蚊蚋般的聲音說:『武少俠,速往廳後,遲則生變矣──』你父親聽出有人向他傳音,悚然四顧,卻無法在洶洶醉臉中找出音自何來。他覺得事情雖很蹊蹺,但那聲音好像一片善意。在寧可信其有的想法之下,他不敢驚動他人,暗按簫管,趁著無人注意,悄悄自迴廊上掩身奔去廳後──」

  武維之張目急喘起來,但老人卻仍甚平靜地說道:「廳後是一座花園,東軒是無憂子的書齋,西軒是你師姑的閨房;再過去,穿過一道月牙門,便是你父母居住的地方。廳後,當然是指花園而言。你父親匆匆進入花園,藏身暗處,閃目下一陣打量之後,不由得呆住了。」

  武維之促聲道:「看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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