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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他對於張弟跟何寡婦之間的這段孽緣,十分同情和諒解,因為他也曾經有過十九歲那段歲月。

  即使三個張弟加起來,恐怕也抵不上他那時一半的荒唐!但是,這並沒有妨害他今天堂堂正正地做人。

  歲月會消逝,荒唐也會消逝。

  沒有一個人的一生完全沒有一點污點;而孤男寡女之間發生自然的情感,他根本就不認為是一種污點。

  一桌牌很快就湊起來了。

  一個人只要具備了三項條件:賭品好,牌技差,荷包足——這個人無疑永遠受到牌友的歡迎。

  白天星正是這樣一個人。

  第一個趕來的是井老闆。

  他一聽說白浪子要打牌,馬上就將墨尺和手鋸交給一個小徒弟,三步並作兩步,笑眯眯地趕過來了。

  棺材利潤雖好,他覺得似乎還不及陪這個浪子打牌來得合算。

  當然這也跟地點在何寡婦店裡不無一點關係。

  接著趕來的,是蔡大爺和趙老闆。

  牌局開始之前,白天星趁無人注意之際,悄悄吩咐張弟道:「等會兒,你找個機會,偷偷從後院翻出去,去告訴洪四:要他替我多多留意今天出場品刀的那個情刀秦鐘!」

  品刀大會第十五天,天陰如故。

  昨晚的牌局,是半夜散的,所以並未影響何寡婦今天的營業。

  豆漿店今天照常開門。

  當白天星和張弟到達時,小癩子已經來過了,情刀秦鐘跟昨天的將刀郭威一樣,安然無恙。

  兩人進店坐下,一部分客人已準備付帳離去。

  就在這時候,從鎮頭那邊,忽然遙遙傳來一陣馬蹄聲。

  已經很久沒人騎馬入鎮了,來的這人是誰呢?

  眾人正疑忖間,一匹黃鬃健馬已在豆漿店前的街心停了下來。

  馬上坐著的,是一名黑衣大漢,馬後拖的是一輛雙輪木板車。馬和車停定之後,黑衣大漢立即從馬背上跳了下來。

  眾人以為這漢子要歇下來喝碗豆漿,但實際上卻不是那麼回事。

  只見那大漢根本不理這邊眾人好奇的眼光,從容卸下車,打懷中取出一面小布旗,在板車上插好,然後帶鞭上了馬背,馬頭一撥,揮鞭而去。

  蔡大爺咦了一聲道:「這人真怪,他留下這輛板車幹什麼?」

  井老闆自告奮勇道:「我去看看。」

  昨天果然又是他一家大贏,最後散場時,又被何寡婦狠狠扭了一把,所以他雖然一夜未睡,看來依然精神十足。

  蔡大爺點頭道:「好,你去看看。小心點,別弄壞人家的東西,人家說不定馬上就會回頭。」

  井老闆欣然出店,大家一起跟到店門口,板門寬約五尺,長約七尺,木板四周豎立著尺許高的木檔,上面覆蓋著一張草席。

  就算車上裝了貨,似乎也不像是什麼貴重值錢的東西。

  井老闆記著蔡大爺的話,行動極為小心。他走近板車,先朝鎮頭那邊望了一眼,微微弓下腰身,輕輕掀起草席一角,向車內瞄去。

  蔡大爺迫不及待地高聲問道:「車上裝的是什麼東西?」

  他一句話還不曾問完,只見井老闆突然一甩手,口喊一聲我的媽呀,人像蝦子一般,霍地跳了起來。

  眾人一呆,慌忙湧了過去。

  蔡大爺道:「怎麼回事?」

  井老闆面色如土,搖頭期期地道:「你,你們,自己看吧!」

  趙老闆一向膽大,手一伸,便將草席揭了開來。

  現在每個人都可以看上車上裝的是什麼東西了。

  車上裝的,不是什麼東西。

  車上裝的是人——兩個排列得整整齊齊,滿身是血的死人!

  兩具屍體,仰臉朝天,並肩平躺著。面貌,身體,衣著,打扮,看上去幾乎完全一模一樣。

  有人失聲道:「咦,這不是天天在七星廣場上賣白酒的那兩兄弟嗎?」

  是的,就是那對兄弟。

  上官兄弟。

  雖然無人知道這對兄弟姓什麼名什麼,但鎮上認識這對兄弟的人卻不在少數。

  因為這兩兄弟賣的酒,水既摻得少,價錢又公道,同行中除了一個老吳之外,大家差不多都很歡喜光顧這對兄弟的酒擔子。

  這對兄弟是被什麼人殺死的呢?

  眾人正驚疑之間,忽又有人叫道:「你們瞧,這面旗子!」

  那是一面長約七寸,杏黃色的小三角旗。小旗兩邊圖案相同,都是一隻展翼作攫拿狀的黑色巨鷹。

  蔡大爺臉色不禁微微一變道:「黑鷹旗?」

  大家其實早就看到了這面旗子,只是誰也沒有去留意上面的圖案,直到蔡大爺這一提,大家才突然想起這面小三角旗的來歷。

  方才那名大漢,是黑鷹幫的人,至此已無疑問。

  如今的問題是:以黑鷹幫在江湖上的地位,何以竟會跟一對賣白酒的兄弟過不去?

  還有:人殺死了,公然留記棄屍,又是什麼意思?

  關於這兩點疑問,恐怕只有白天星和張弟兩人心裡有數。

  他們知道,黑鷹幫這樣做的用意,無疑是想藉此警告今天七星鎮上的某一些人:這一對兄弟,便是個好榜樣,凡是黑鷹幫攪下來的事,別人最好少插手。

  井老闆驚魂稍定,這時又攏了過來道:「這兩具屍體怎麼辦?」

  他這樣問的用意很明顯,人死了遲早總得收殮。棺材,他是現成的,問題是銀子誰出?

  趙老闆忽然打了阿欠道:「通宵牌真玩不得,唔唔——好困。」說著,慢慢轉過身子,第一個走了開去。

  蔡大爺也跟著打了個阿欠道:「通宵牌的確玩不得,我也該回去睡了。」

  口裡說著,也接著轉身走了。

  這兩位龍頭人物一走,自然無人再願留下,於是,一眨眼工夫,一大堆的閒人,登告溜得一個不剩。

  只留下那輛平板車,還靜靜停在老地方。

  車上那面小三角旗,在寒風中獵獵飛舞,襯著陰沉的天色,看上去活似一幅招魂幡……

  張弟跟在白天星身後,慢慢地向鎮頭上走去。

  走完一段街面,張弟道:「我們現在去哪裡?」

  白天星道:「去看一個人。」

  張弟道:「去看洪四?」

  白天星道:「不是。」

  張弟道:「鎮頭上除了一個洪四,還有誰?」

  白天星道:「莫瞎子。」

  張弟一怔,忽然停下腳步道:「我……我不去了。」

  白天星轉過身來,有點詫異道:「你為什麼不去?」

  張弟臉一紅,訥訥道:「我……我在何大姐店裡等你,我……還……還想喝碗豆漿。」

  這個謊話說得當然不夠高明。

  白天星望著他,說道:「我們去莫瞎子那裡,你是不是怕何大姐知道了,會不高興?」

  張弟紅著臉道:「胡說!」

  白天星道:「要不然就是覺得對莫丫頭不起?」

  張弟臉更紅了,好像有點發窘急道:「你扯到哪裡了?我跟那丫頭,話也沒說過一句,她是她,我是我,憑什麼……我……我……要覺得對她不起?」

  白天星平靜地道:「你用不著掩瞞,也用不著辯解。如果你覺得我的話還中聽,就不妨聽聽我的忠告:放寬心胸,面對現實,別把事情看得太嚴重。愛你的是一個人,你愛的又是一個人,一切都發生得很自然,就應該任其自然地發展下去。」

  張弟垂下目光,默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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