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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本來,一個內功修為深厚的人,以勁力貫達指梢,在任何堅實的東西上寫字,並算不了什麼。

  可是,這人的表現,卻有點與眾不同。

  筆力之雄勁,筆劃之均勻,猶在其次,而最可怪的便是指至處,光滑如洗,就好似寫完後又經過細細打磨一般,勾畫之間不見一星木屑。那些木屑呢?也只有上官印看得分明,它們被隨指動時所帶起的一股無形罡氣震飛了!

  這一手,據上官印所知,除了十二奇絕中人,當今各門各派,大概還沒有什麼人能夠辦到。

  這人會是誰呢?

  奇?絕?當然不可能,奇絕兩位,一均是甲子以前的人物,如還活著,年紀當在九十至一百之間,那等人物可說已不帶一絲煙火氣,當年天魔女那般猖狂,幾乎以其無邊欲流將整個武林淹沒,也沒見二人中任何一人有甚動靜,更何況二十多年後的今天,又憑什麼能引動他們那種神仙般寧靜的心呢?

  兩老,不可能。

  兩醜,不可能。

  天魔女,也不可能。

  天魔女,一代妖姬,武功高,自視更高,雖說當年她被「巫山神女」「鬼谷先生」師兄妹以論武方式折服,事後愈想愈覺不甘,近來騰喧囂上,已有東山再起之端倪,但是,妖后的重九七旬壽期,已迫近眉梢,就算教下有人在外面遭了什麼小挫折,又何致降尊紆貴一至於此?

  丐,俠,仙,不用說。

  比較有可能的,只有兩位:「巫山女神」,或者「鬼谷先生」!

  不過,這也只說比較有可能而已,嚴格來說,可能性也不太大。

  武林中,人人知道的,他們師兄妹,與天魔女有過默契,就是天魔女一天不興風作浪,他們倆,也就是一天不過問武林是非。

  而現在,天魔教僅是蠢蠢欲動,尚未至公然肆虐階段,他倆在未獲真憑實據之前,又怎會惹這些不相干的麻煩?

  再說,「神女」「鬼谷」師兄妹,上官印在幼年時,也曾隨他爹見過一次,二人形象至今猶甚深刻。

  巫山神女,國色天姿,乃三十年前武林中有名的十二金釵之首,就算玉容繡腰可藉化裝術改變,但是說什麼也不可能有著這種汗毛粗黑的男人手指!

  鬼谷先生,修眉鳳目,雖因一身智謀得著這個帶有濃重詭術意味的封號,而事實上,卻是一位瀟灑至極的豪俠,目前這人身材和氣度各方面,雖有幾分相像,可是,有一點,則誰也假冒不了,那便是鬼谷先生甫出師門,即向武林公佈了的一句行道宗旨:「只鬥好鬥之人,只殺好殺之人!」

  名家一言,如鐫金石,雖千古,不渝也!

  但看黑衣怪叟自出現以來的一言一行,既不「好鬥」,又不「好殺」,此人非鬼谷先生,不問可知!

  少年人,血氣方剛,十九好勝,上官印一代奇俠之後,傲骨天生,他見此人名為留話,顯然不無炫弄之意,心驚之餘,怒氣隨之上沖。

  口裏淡淡地說著一句:「記得了。」

  冷冷一笑,也顧不得自己能表現到什麼程度,玄功驀提,展掌一刮,木屑煙揚,桌面字跡,全數一掃而光!

  這種挾忿出手,純屬一股潛在而無可預估的力量,既需要從容姿勢,又需要不假思索的勇氣,心手相應,一氣呵成。

  一刮之下,上官印發覺,他所做到的,已大大超出預期,同時,他也發覺,縱然如此,仍比人家遜色甚多。

  興奮有如一星火花,旋迸旋滅,隨之而來的,是一片愧赧。

  「唔,果然值得勞師動眾!」

  紫袍中年人注目點頭,說得這麼一句,立即轉身飄然下樓而去。

  上官印茫然呆立著,不住喃喃反覆道:「果然……值得……勞師動眾?」

  不知過去多久,樓遞口人形一閃,黑衣怪叟笑嘻嘻地,肩著黑布袋去而復回。

  上官印心頭一喜,正想出言招呼,怪叟已來至身前,椅子一拉,仍在原來的座位上安然坐下。

  上官印迫不及待的將剛才的經過,一一說出,怪叟左一杯,右一杯,又喝又吃,好像在聽,也好像根本漠不關心。

  直到上官印說完,連著問了一聲:「太極宮前,就是此人嗎?」

  他老先生這才吐出一塊肉骨,好整以暇地搖頭答道:「不,另一個。」

  上官印一怔,失聲道:「另外一個?」

  黑衣怪叟聳聳肩,解嘲地側目苦笑道:「一個加一個,湊起來才不過一雙,既不能稱師也不能算眾,你小子怕了嗎?」

  上官印心目一亮,訝道:「那麼是沖著晚輩而來的了?」

  黑衣怪叟舉杯一飲而盡,嘻嘻笑道:「像老夫,又老又醜,不為你,難道還會為了老夫?」

  上官印手向桌面一指,遲疑地道:「可是,約的是您呀!」

  黑衣怪叟用手在頸子上一比,扮著怪臉道:「這意思懂嗎?」

  上官印斂眉道:「您剛才去什麼地方?」

  黑衣怪叟笑道:「趨吉避凶呀!」

  上官印懇求道:「別取笑了好不好?」

  黑衣怪叟沉臉道:「誰在取笑?」

  說著,臉一仰,喃喃接道:「原來想張網擒人,想不到反走進了別人網中,魔劍加飛刀,合起來正好是南宮中屏。」

  上官印一哦道:「剛才這人精於使劍麼?」

  黑衣怪叟漫聲應道:「第一流。」

  上官印先聲道:「以前使劍的,以南宮中屏稱尊,南宮中屏以後,便算華山和青城,青城傳至三十年前,只剩下一個獨臂羅漢韋中揚,而韋中揚三十年來一無音訊,現僅剩得華山一派,這人會是誰?」

  黑衣怪叟悠然接道:「使劍的,誰都可能,只要知道他劍法好就行,一定要問誰又有什麼意思?」

  上官印劍眉一軒,英光四射地道:「就算他們有刀有劍,又有什麼了不起?上官印算一個不行,就半個總成,老前輩一個抵半個,還有問題嗎?」

  黑衣怪叟手一拍,呵呵笑讚道:「要得,要得,跟你們年輕人混在一起,壞處在這裏好處也在這裏,氣壯,行,敬老夫一杯!」

  將別人恭維一陣,最後卻喊別人敬他酒,上官印也忍不住笑了,依言放了一杯後,放下酒杯嘆道:「俗云邪不勝正,並不是沒有道理,問題只在邪方多點主動,力量集中,而正派方面東零西散,十有九次,都吃虧在遭受分別擊破;譬如說,單一個丐幫,分舵七處,弟子近千,上有名列奇絕的追魂丐,依次有三老、四大護法、令丐以及七位舵主,如果集中一處,明陣對仗,其畏誰來?可是,三老不問事,靜修於峨嵋,七舵分佈七處,四大護法各為職掌奔走,偶爾聚在一起,結果卻遭了這等悲慘下場,能不令人大興浩嘆耶?」

  黑衣怪叟默然無語,半晌忽然悠悠抬頭道:「少發牢騷,天黑了,咱們出去談談。」

  ***

  位於唐初紫宸殿北的玄武門,如今,歷經變亂,已成一片廢墟,連門的影子也見不著一點了。

  蝕去小半邊的下弦月,自東方天際,冉冉破雲升起。

  玄武門舊址,那片廢墟四周,突然如鬼魅般自四個不同方向飛來四條身影,於四邊斷牆上一頓,互相打了一個手勢,迅即隱伏不見。

  淡淡的月影,漸向場心移來,一更,二更,快三更了。

  夜風徐徐,廢墟四周,一片沉靜。

  就在這時候,有一身形由遠而近。

  來的是個腰背微拱的黑衣老者,黑衣老者,背搭一口黑布口袋,雙手背剪,仰臉望著月色走得很慢,一面走,一面漫聲吟道:

  「破書冷酒度樵哥,年光容易過。少壯豪情,似水煙山霧兩相和。漫道當年事,微微古井波。不須醉,自顏酡,如今待如何?燭搖油盡,淚滴銅荷。驚覺西山殘夢,星耿斜河,候蟲聲何多。」

  行吟著,來至場中,輕輕一嘆,吟聲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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