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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第八回 逝水移川怀禹绩 醇醪结客感朋谊

  韩佩瑛不禁又是好恼,又是好笑,心里想道:“这人还未露面,我已给他弄得寝食不安。”她自我嘲笑一番,把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便即离开客店,觅船渡河。

  其时黄河以北风声已紧,连日都有难民逃过河来,往北走的客人却是少见。韩佩瑛好不容易找到一条船,许以重赏才肯渡她过河。

  这日天气不大好,虽是晴天,却刮着不大不小的风,韩佩瑛站在船头,只见大河上下,浊流滔滔,不禁心头怅触,想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在乱世中做人可不能随流浮沉。”

  又想:“黄河浪滚波翻,正好像当前的时局一样,却不知鞑子兵打到了洛阳没有?爹爹身处危城,一定是很挂念我了。”

  正自浮想联翩,忽见一条小船,从后面追上来,疾如奔马,转瞬间已越过她的前头,撑船的是个大约十八九岁的少年,相貌颇为清秀,身上穿的衣裳也很整洁,不像是个舟子,韩佩瑛觉得有点奇怪,当他这条小船在旁边经过的时候,不免多看了一眼。这少年似乎也发觉了韩佩瑛在注视他,越过了她的前头,忽地回眸一笑。

  韩佩瑛心头一动,问舟子道:“这人是谁,好俊的驶舟本领!”

  舟子道:“我以前也没见过这人,恐怕是新来的船家吧?近日也有不少难民雇了船逃难的。”

  韩佩瑛道:“看来他不像是个船家,而且逃难应该逃向南方,他却是往北走的。”

  舟子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不过他虽然不似船家,驾船的本领却实在高明,我撑了大半辈子的船,还没有见过这样熟练的舟子!”

  韩佩瑛心道:“莫非故弄玄虚的就是此人?”

  随即又在心里暗笑:“这人看来年纪比我还小,那有这样的神通?”

  要知这两日给她预先打点宿处的,并不是同一个人,而且那两个人都是四十岁以上的中年人,显然是一帮有组织的江湖人物已经跟踪上她,这少年看来还不满二十岁,依常理推测,决不可能是一个帮会的头子。

  韩佩瑛暗自好笑自己的多疑,转眼间那条小船已是去得远了,韩佩瑛也不怎样放在心上。过了黄河,舍舟登陆,骑着马走,日头未落,便到了禹城。

  禹城是黄河北岸一个比较大的县城,相传是大禹治水时所建的城池,禹城又以产酒著名,城中有座酒楼,脍炙人口,名为“仪醪楼”,高出城中的民居之上,便于客人眺望黄河,韩佩瑛虽然未到过禹城,也知道禹城有这座著名的酒楼,原来据说最先发明酿酒的人是大禹的臣子仪狄,他制作酒醪,“禹赏之而美,遂疏仪狄。”

  禹城中的这座“仪醪楼”自是含有纪念仪狄之意,久而久之也就成为禹城的一个名胜了。

  韩佩瑛因为禹城是个比较大的县城,倘若错过宿头,又不知还要走多远才能找得到一个有客店的小市镇,而且禹城的佳肴美酒脍炙人口,韩佩瑛连日奔波,也想在禹城享受一下,因此天色虽然未晚,便进禹城找寻住处。

  韩佩瑛有了前两日的经验,心里想道:“我且找一间比较小的客店,看看那帮人是不是也预先给我订了房间?”

  当下牵了坐骑,便往横街小巷里寻找。

  正行走间,忽地有个背着一篓煤球的小厮与她擦肩而过,韩佩瑛怕他腌臜,侧身闪避。但小巷街道狭窄,韩佩瑛牵着坐骑,闪身不便,还是给那小厮揩了一下。

  那小厮“哎哟”一声叫道:“对不起,对不起!”

  弯下腰伸出手替韩佩瑛拂拭。这小厮的头面手脚沾满煤灰,不拂拭也还罢了,一拂拭韩佩瑛的衣裳更脏,韩佩瑛又是气恼,又是好笑,赶忙推开了他,说道:“你走你的吧,我不怪你就是。”

  这小厮钻进了一条小巷,韩佩瑛才蓦地想起,这小厮好像在那里见过似的?他脸上虽然肮脏,但眉清目秀,仍是掩饰不了的。韩佩瑛终于想了起来,这小厮正是她渡河之时所见的那个少年舟子。那舟子本来是穿着一身整洁的衣裳,相隔不过半天,摇身一变,就变成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厮,是以韩佩瑛想了许久方才想起。韩佩瑛心想:“这小子只怕是当真有点邪门。”

  转了几条横街小巷,韩佩瑛在一间毫不起眼的小客栈前面停下脚步,门口连招牌也没有,只从檐角伸出一枝竹竿,挂有“客栈”的布招。墙壁黑黝黝的,显然是许久未加粉饰的了。

  韩佩瑛暗自想道:“那帮人总想不到我会找到这个地方投宿吧?”

  不料心念未已,只见掌柜的已是走了出来,弓腰哈背地说道:“难得你老光临,小店深感荣宠。房间已经准备好了,你老看看合不合意。”说罢,就要替韩佩瑛牵马。

  韩佩瑛道:“且慢。你知道我是谁?为什么预先替我准备了房间?”

  掌柜的怔了一怔,说道:“有位大爷告诉我的,你老的相貌和坐骑的毛色他都说得很清楚,吩咐小的好生伺候你老。房间也是那位大爷订下的。”

  心想:“该不会是我接错了人吧?”

  韩佩瑛不想多费唇舌,说道:“你错了。我只是路过,并不想在你这儿住宿。”说罢,便即牵了坐骑走开。掌柜的睁大了眼睛,寻思:“分明是那个人说的模样,怎会错了?但管他是对是错,反正我已经收了房钱。”

  韩佩瑛多少有点江湖经验了,试了一次,心中已是明白,想必禹城中的大小客店,那帮人都已给她订下一个房间!

  韩佩瑛没工夫再试,心里暗笑,想道:“既然有人作东道主,我乐得住舒服些。”

  当下转出小巷,走上大街,找寻禹城最大的那家客店投宿。

  走了一会,暗地留神,韩佩瑛发觉似乎又有两个人跟踪着她,一个是有着三绺长须的老头儿,一个是秃顶的中年汉子。这两个人傍着一边商店的檐阶走,并非是在街道当中,韩佩瑛初时以为他们是购买货物的,但走过了一条长街,回头看时,这两个人仍然没有走进那一间商店。

  这两个人也似乎发觉了韩佩瑛在注视他们,此时他们正好走到禹城最著名的酒楼“仪醪楼”前面,老者说道:“这儿的汾酒听说比山西的汾酒还要好,咱们哥儿俩喝一杯。”

  秃头的中年汉子笑道:“难得老哥有此雅兴,小弟自当奉陪。”

  两人遂相偕上楼去了。

  韩佩瑛想起前晚在黄河边上的那个小镇投宿,据客店主人所说,给她订下房间的正是一个秃头的汉子,心里想道:“莫非就是此人?好,待会我也上仪醪楼去,看看他们对我如何,就可以知道是或不是了。”

  韩佩瑛找到了最大的一家客店,进去投宿,客店的主人亲自出来迎接,一问之下,果然又是有人给她订下了房间,但这一次却是个书生模样的人。韩佩瑛听了,暗自寻思:“这帮人出来办事的每日不同,看来人数还似乎当真不少呢。”

  韩佩瑛进了房间,放下行李,客店主人说道:“酒菜已备好了,也是那位大爷给你订下的。”

  韩佩瑛道:“不,我想到仪醪楼喝酒去,不在这儿吃饭了。”

  客店主人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仪醪楼的酒菜是禹城最出名的,那么那桌酒席──”

  韩佩瑛道:“你们吃了吧,不必留给我了。”

  韩佩瑛上了酒楼,游目四顾,只见有十多桌客人,她怀疑是跟踪她的那两个汉子,也在这酒楼上还没有走,韩佩瑛留意他们的动静,只见他们的目光似乎是在向自己投来,但随即就把目光移开,只顾喝酒。

  韩佩瑛怀疑不定,找了一副靠窗的座头坐下,招手叫伙计过来。恰好此时那个三绺长须的老者也在叫一个伙计到他们那桌,低声的吩咐了那伙计几句,韩佩瑛坐得远,满楼客人划拳猜酒,嘈嘈杂杂,听不清楚那老者说些什么。

  韩佩瑛道:“我要一壶汾酒,半只烧鸡,一碟卤肉。”

  伙计应了一个“是”字,便即走了。

  韩佩瑛看了看楼上的客人,除了那两个汉子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可疑的人物。但这“仪醪楼”因是一处名胜之地,楼中倒是悬有几副楹聊,还挂有一幅草书。韩佩瑛等候酒菜,闲着无事,遂抬头观赏这幅草书。

  这幅草书写得龙飞凤舞,笔力甚是遒劲,写的是南宋词人吴梦窗的一首词,词牌《齐天乐》,词道:

  “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幽云怪雨,翠洴湿空梁,夜深飞去。雁起青天,数行书似旧藏处。

  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悭会遇,同剪灯语。积藓残碑,零圭断壁,重拂人间尘土。霜红罢舞,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

  这是吴梦窗登禹陵所作的词,禹陵在浙江绍兴的会稽山,与山东的禹城相去不止千里,但因是歌颂大禹功业的词章,故此放在这座“仪醪楼”上也是甚为恰当。在这座酒楼上远眺黄河,就正是大禹当年治水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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