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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唐诗选辑》(5)


  突然之间,种种苦恼和憎恨,都变成了自悔自伤:“要是我早知道了,便是拚着千刀万剐,也要到狱中救他出来。他吃了这么多苦,他……他心中怎样想?”

  桃红偷看戚芳的脸色,颤声道:“少奶奶,谢谢你,请你放了我走,我就出了荆州城,永不回来了。”

  戚芳叹了口气,道:“老爷为甚么赶你走?是怕我知道这件事么?唉,今日总算问明白了。”说着松手放开她衣襟,想要给她些银子,但匆匆出来,身边并无银两。

  桃红见戚芳放开了自己,生怕更有变卦,急急忙忙的便走了,喃喃的道:“老爷晚上见鬼,要砌墙,怎么怪得我?又……又不是我瞎说。”戚芳追了上去,问道:“甚么见鬼?砌墙?”桃红知道说溜了嘴,忙道:“没甚么,没甚么。喏,老爷夜里常常见鬼,半夜三更的起来砌墙。”

  戚芳见她说话疯疯颠颠,心想她给公公赶出家门,日子过得很苦,脑筋也不大清楚了。公公怎会半夜三更起来砌墙?家里从来没见过公公砌的墙。

  桃红生怕她不信,说道:“是假的砌墙,老爷……老爷,半夜三更的,爱做泥水匠。我说了他几句,老爷就大发脾气,打得我死去活来的,又赶了我出来,说道再见到我,便打死我……”她唠唠叨叨的说个不停,弓着背走了。

  戚芳瞧着她的后影,心想:“她最多不过大了我十岁,却变得这副样子。公公不知为了甚么要赶她出门?甚么见鬼砌墙,想是这女人早就颠颠蠢蠢的,唉,为了这样一个傻女人,师哥苦了一辈子!”

  想到这里,不禁怔怔的流下泪来,到后来,索性大声哭了出来。

  她靠在一棵梧桐树上哭了一场,心头轻松了些,慢慢走向家来。她避开后园,从东面的边门进去,回到楼上。

  万圭一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便急着问:“芳妹,解药找到了没有?”戚芳走进房去,只见万圭坐起身子,神色甚是焦急,一只伤手搁在床边,手背上黑血慢慢渗出来,过了好一会,才“嗒”的一声,滴在床边的那只铜面盆里。小女孩伏在爹爹脚边,早睡熟了。

  戚芳听了吴坎和桃红的话,本来对万圭恼怒已极,深恨他用卑鄙手段陷害狄云。这时看到他憔悴而清秀的脸庞,几年来的恩爱又使她心肠软了:“究竟,三哥是为了爱我,这才陷害师哥,他使的手段固然阴险毒辣,叫师哥吃足了苦,但究竟是为了爱我。”

  万圭又问:“解药买到了没有?”戚芳一时难以决定是否要将吴坎的无耻言语告知丈夫,顺口道:“找到了那郎中,给了他银子,请他即刻买药材配制。”万圭吁了口气,心中登时松了,微笑道:“芳妹,我这条命啊,到底是你救的。”

  戚芳勉强笑了笑,只觉脸盆中的毒血气味极是刺鼻,于是端过一只青瓷痰盂来接血,将铜盆端了出去。只走出两步,毒血的气息直冲上来,头脑中一阵昏眩,心道:“这蝎毒这么厉害!”快步走到外房,将脸盆放在桌边地下,转过身来,伸手入怀去取手帕,要掩住了鼻子,再去倒血。

  她手一入怀,便碰到了那本唐诗,一怔之下,一颗心又怦怦跳了起来,摸出这本旧书,坐在桌边,一页页的翻过去。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日翻捡旧衣,从箱子底下的旧衣服中见到了这本书,爹爹西瓜大的字识不上几担,不知从哪里拾了这本书来,她刚好剪了两个绣花样儿,顺手便挟在书中。那天下午和狄师哥一齐去山洞,便将这本书带了去,以后就一直留在那边。怎么会到了这里?是狄师哥叫这位郎中送来的么?

  “这郎中……莫非……他……他右手的五根手指都给吴坎削去了。这郎中……这郎中……为甚么?为甚么他……他的右手始终不伸出来?”突然之间,她想起了这件事。她凝神回想那郎中扶起女儿,回想他开药箱、取药瓶、拔瓶塞,倒药末的情景,回想他接了自己送过去的酒杯,将酒杯送到唇边喝干,这许多事情,似乎都是用一只左手来做的,只不过当时没留心,实在记不真切。

  “难道,他就是师哥?怎么相貌一点也不像?”她心烦意乱,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一滴滴的都流在手中那本书上。

  泪水滴到书页之上,滴在那两只用花纸剪的蝴蝶上,这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他们要死了之后,才得团圆……

  万圭在隔房说道:“芳妹,我闷得慌,要起来走走。”但戚芳沉浸在回忆之中,没有听见。她在想:“那天他打死了一只蝴蝶,将一对情郎情妹拆散了。是不是老天爷因此罚他受苦受难……”

  突然之间,背后一个声音惊叫起来:“这……这是……‘连……连城剑谱’!”

  戚芳吃了一惊,一回头,只见万圭满脸喜悦之色,兴奋异常的道:“芳妹,芳妹,你从哪里得来了这本书?你瞧,啊,原来是这样,对了,是这样!”他双手按住了那本《唐诗选辑》,只见在一首题目写着“圣果寺”的诗旁,现出“三十三”三个淡黄色的字来,这几行字上,溅着戚芳的泪水。

  万圭大喜之下,忘了克制,叫道:“秘密在这里了,原来要打湿了,才有字迹出现!妙极,妙极!一定是这本书。空心菜,空心菜。”他大声叫嚷,将女儿叫醒,说道:“空心菜快去请爷爷来,说有要紧事情。”小女孩答应着去了。

  万圭紧紧按着那本诗集,忘了手上的痛楚,只是说:“一定是的,不错,爹爹说那剑谱充作是《唐诗选辑》,那还不是?他们就是揣摸不出这中间的秘密。原来要弄湿书页,秘密才显了出来。”

  他这么又喜又跳的叫嚷,戚芳已然明白了大半。心想:“这就是爹爹和公公所争的甚么《连城剑谱》,这么说来,原来是爹爹得了去,我不知好歹,拿来夹了鞋样。爹爹不见了这本书,怎么不找?嗯,想来一定是找过的,找来找去找不到,以为是师伯盗去了。他为甚么不问我,这真奇了!”

  如果是狄云,这时候就一点也不会奇怪。他知道只因戚长发是个极工心计之人,即使在女儿面前,也不肯透露半点口风。不见了书,拚命的找,找不到,便装作没事人一般;暗暗察看,用各种各样的样子来侦查试探,看是不是狄云这小子偷了去?是不是女儿偷了去?只因为戚芳不是“偷”,不会做贼心虚,戚长发自然查不出来。

  ***

  万震山从街上回来,正在花厅吃点心,听得孙女叫唤,还道儿子毒伤有变,一碗豆丝没吃完,忙放下筷子,抱起孙女,大步来到儿子楼上,一上楼梯便听见万圭喜悦的声音:“天下事情真有这般巧法。芳妹,怎么你会在书页上溅了些水?天意,天意!”

  万震山听到儿子说话的音调,便放了一大半心,举步踏进房中。

  万圭拿着那本《唐诗选辑》,喜道:“爹,爹,你瞧,这是甚么?”

  万震山一见到那本薄薄的黄纸书,心中一震,忙将孙女儿放在地下,接过儿子递来的那本书,一颗心怦怦乱跳。花尽心血找寻了十几年的《连城剑谱》,终于又出现在眼前。

  不错,正是这本书!他和言达平、戚长发三人联手合力、谋害师父而抢到的,正是这本书。三个人在客栈之中,翻来覆去的同看这本剑谱。可是这只是一本平平无奇的唐诗,和书坊中出售的《唐诗选辑》完全一模一样。他师父教过他们一套“唐诗剑法”,以唐诗的诗句作剑招名字,这些诗句在这本书中全有。可是跟传说中的《连城剑谱》又有甚么相干?

  师兄弟三人曾拿这本书到太阳光下一页页的去照,想发见书中有甚么夹层;也曾拿书中这几十首诗顺读、倒读、横读、斜读,跳一字读、跳二字读……想要找出其中所含的大秘密来……然而一切心血全是白费了。三人互相猜疑,都怕给人家发见了秘密而自己不知。三人晚上睡觉之时,将书本锁入铁盒,铁盒又用三根小铁链分别系在三人的腕上。但一天早晨,这本书终于不翼而飞,从此影迹全无。

  于是十几年来无穷的勾心斗角,无尽的探访寻找。突然之间,这本书又出现在眼前。

  万震山翻到第四页上,不错,书页的左上角被撕去了小小的一角,那是他当年偷偷做下的记号,生怕言师弟或是戚师弟用一本同样的《唐诗选辑》来掉包,而自己却被蒙在鼓里。

  万震山又翻到了第十六页,不错,当年自己划着的那个指甲痕仍是在那里。这是真本!他点了点头,强自抑制内心喜悦,对儿子道:“正是这本书。你从哪里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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