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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香港的明天、佛法与人生(2)


  池田:我希望您能原原本酝谈谈当时的心情。

  金庸:随后再研读各种大乘佛经,例如《维摩诘经》、《楞严经》、《般苦经》等等,疑问又产生了。这些佛经的内容与“南传佛经”是完全不同的,充满了夸张神奇、不可思议的叙述,我很难接受和信服。直至读到《妙法莲华经》,经过长期思考之后,终于悟——原来大乘经典主要都是“妙法”,用七妙的方法来宣扬佛法,解释佛法,使得智力较低、悟性较差的人能够了解与接受。《法华经》中,佛陀用火宅、牛车、大雨等等多种浅近的比喻来向世人解释佛法,为了令人相信,甚至说些谎话(例如佛陀假装中毒将死)也无不可,目的都是在弘扬佛法。

  池田:《法华经》是“圆教”,如果从作为大乘经典最高峰的《法华经》来的话,其他的佛经,都可谓各执真理一端的说教,一切经全部都可收纳于“圆教”的《法华经》中,宛如“百川归海”。您先学小乘佛经,后再研读大乘经典,得出的结论认为《法华经》是佛教的真髓,这确实反映出先生对于佛教的认真探索之精神。  
  

   良师的感动、作家的启发

  金庸:这里也希望先生告知当年加入创作学会、接受佛法的动机、经过和心路历程。对于我,虽然从小就听祖母诵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金刚经》和《妙法法华经》,但要到整整六十年之后,才通过痛苦的探索和追寻,进入了佛法的境界。在中国佛教的各宗派中,我心灵上最接近“般若宗”。

  池田:我的接受佛法,与其说是受日莲大圣人的教义感化,不如说是由于与户田城圣先生个人的邂逅而受感动。二战以后,昨天还满口痛骂“美英禽兽”的大人物们,今天就转而讴歌以欧美为主流的民主主义,实在是丕变一族。我也同许多青年一样,对那些大人物既不信任,又迷失在价值观急剧变迁之中,就与友人去参加读书会等活动,渴望追求和究明“真理”。也因此而遇上户田先生,在初次见面时,我就劈头直率地向他提出三个问题:“什么是正确的人生”、“怎样才是真正的爱国者”、“关于天皇制”的看法。对我这个籍籍无名的青年,户田先生却毫无保留地真诚解答,而且这种解答没有任何暖昧之处,是十分清晰的。当然,我对于户田先生的回答并不能全盘理解, 但却深受感动, 烙印于脑海这中,换言之,从户田先生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生命之光” 和“人格之光” 照进了我的胸间。

  金庸:我读过您写的自传性著作《人间革命》,书中曾详细再现了你们师徒二人见面的情况。

  池田:原先,我对于所谓宗教并不太喜欢,而且,说起日莲宗的佛教,少年时代常常见到的光景就浮现在眼前——那是一些穿着白色装束,一边调皮打着圆记太鼓,一边在街上结队游行的人们。说真的,那印象并不太好啊!(笑)

  金庸:但是,直到加入创价学会之前,先生曾有过怎样的“心的历程”呢?

  池田:实际上,入会之后,还有过“加入这学会真不妙”的想法。(笑)却因为户田先生这稀世之师的魅力把我留住。想来也许金庸先生也有这样的经历。我们的青年时代关于“人是什么”、“人生该怎样活着”这些叩问,想来比现代青年更为认真。我也曾为之苦恼,因此就为自我摸索学习。最近,有一本在日本成为大众议论的书叫《苏菲的世界》。内容是说有一位叫做苏菲的少女,被一个迷一样的人物提问后被引入哲学森林——以少女的目光作为向导,把深奥难明的哲学史的发展变成十分容易学习的东西,因而成为畅销之书。在这个哲学之旅的出发点上,作者这样写道:苏菲拆开两封信;一封是您是认?另一封是世界从哪里来?多无聊的问题嘛!再说,这些信是从哪儿寄来的呢?这件事几乎和这两个问题一样,是个谜。是谁把苏菲从平平无奇的日常生活抽离,突然强迫她要寻根究底于宇宙的大谜题? “我是谁呢?”“世界、宇宙从哪里而来呢?”这两个问题看似简单,却是谁也不明白的问题。但是,不能说因为谁也不明白,也就不去追问。
  

  “生前”与“死后”是永恒的题目

  金庸:说得对,虽然历经多少时代变化,文明亦进步不少,仍是不能够解明这些问题。

  池田:特别是,“生前”、“死后”这样的题目是人们普遍的、永远的疑问。如对此命题不能真挚以待,人生大概就会变得浅薄吧!极端地说,那就是“事后如何,全然不顾”,即只顾眼前一时快乐地糊里糊涂地活着。

  金庸:关于“拜金主义”也是这样,我同您看法相同,就是对人生的意义失去质询,这也是其最大的原因。

  池田:甚有同感。加入创价学会之前后我也曾尝试努力解明这一命题。因此而学习哲学、阅读文学。有时候,曾对爱默生的超验主义哲学十分憧憬,有时也曾对柏格森“变的哲学”的书籍如饥似渴地阅读。以“心的历程”而言,我就是在遍尝这个历程之后,才遇上佛法这个适合于我的归宿。在与户田先生初会之际,我有一种感觉,在先生生命中所放射出来年强烈光线之前,曾令我感觉到魅力的爱默生、柏格森的形象就如太阳一出,春霞就淡淡地消失一般了。我把这份找到“真理”时的感动,用即兴诗来送给户田先生:旅人啊!您从哪里来?又往何处去……人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呢?然后,又往何处去呢?这是一个萦回脑际挥之不去的题目,因此才会即席写出这种心情。自此以后,我开始了这种求道之旅。而这个旅途是没有终点的。上次访港时,您曾在府上说过:“对谈,也可以是朋友之间公开作书信往来而交换彼此的看法。由文学开始,彼此把想跟对方说的写出来,如果其他朋友有兴趣的话,也可将这些内容一起分享。”您所说有关“对话”的形式与意义可谓代表了我们对谈的“心意”。能同您这位现代中国文学的大师畅论“文学”,我是分外高兴的。

  金庸:池田先生以前曾对我说过:“我们俩在青春时代所喜爱的文学作品中,竟然有许多共同爱好的书,实在是匪夷所思。”上次的对话中,我曾说过:“中国人有这样的一句脍炙人口的谚语流传:‘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喜欢边喝酒边谈笑的飞惯,无论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都一样。”(笑)乘兴而谈,意气相投。兴高采烈之际,就劝一杯酒:“啊!请喝一杯!”“你也多喝!”酒越喝越多,话越谈越高兴。只可惜我酒量不好。池田:遗憾的是,我也不会喝酒。(笑)这些话若让喜欢杯中物的户田先生听到,他一定会说:“真合吾意。”(笑)
 

   士为知己者死

  金庸:所谓知己,就是能互相理解、信赖、尊重对方、引为朋友。我们另人常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女性化妆、打扮的目的,乃是为了令喜欢自己的男性高兴,得到满得到满足,男性,则以相知者为重,可以为之种知己者牺牲自己的生命。

  池田:这可见于《战国策》中“赵策”。

  金庸:在中国古史中登场的许多富有侠义之心的英雄,他们往往可以知己而不惜身家性命,但是却不理会是否正义,不重视是非之分,这主要是在儒教思想还未传布开来之前的情况。例如聂政杀侠累,专诸杀吴王傣,侯赢为信陵群而自杀,豫让行刺赵襄子,都是为报知遇之恩而为,怎么也谈不上以正义为主要目的。这种情况应该近似日本的武士之一理想吧!弁庆的忠勇是为“知己者”献身,但特别突出了富有侠义之心,不用说,与后来(二次大战时)的“神风特攻队”的愚忠在性质上有明显不同。

  池田:怎样界定“正义”的内涵是一个困难的问题。柏拉图的巨著《国家》的副标题中明“关于正义”却并未谈及正义之义。可见这是难题中的难题。但是有一点却决不可忘记,所谓的正义,不可单凭个人切身的、主观的感情为主来决定,如果忽视这一点又歪曲之,则必然变得勉强。那些为了鼓吹战争而喧嚣一时的“正义”、 “大义”,就是这种典型。战争当时,“活在悠久的大义之中”等口号对战死礼赞有加,但现实的年轻人们,特别是对事物能真挚思考者,就一定会认为这些宣传是一种空洞无力的口号。 当然, 人不能忍受无意义地死去。读读《听着,海神的声音》等战死的“学徒兵”的笔记,就要了解到,那些拼命摸索自己的死亡意义的年轻人们,他们所关心的事,首先是父母兄弟、姐妹,而更重要的是这些亲人们所住的祖国。为这个祖国而牺牲,强制说服自己将这种“死”赋予有意义的所谓“散华” (意谓成仁取义的“落英”)。最严重的问题是,注意在那种高喊“永久的大义” 的口号之下,强制要求年轻人以必死的决心去做什么“神风”等愚行的(国家的)领导人的无能与鄙劣的行径。不止在战争中如此,在任何时代中也有“大义”之声呼喊得最厉害的时候,就必须认真认清其本质。请恕我把话题扯得太大……

  金庸:您的这个看法,我颇有同感。

  池田:不管怎样说,我同您在年轻时都读过相同的外国文学作品,并且在心中向往的那些英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基度山恩仇记》、《三剑客》等等。以此而论,则我们的“文缘”似乎早就结下。

  金庸:我们都曾有过在战乱频仍的战争中度日的经验,假设我们都在战时入伍,说不定会在战场上碰面吧!(笑)我因此想到,这也是我个性中常常有不谋而合之点的原因罢。

  池田:与金庸先生在战场上兵戎相见,单是想想就要打个冷战。(笑)但是,日中战争说到底也日本发动的侵略战争。前回我们曾说过,当时我也不能例外,深受“军国少年”的时尚风气所蒙蔽,可是听到从中国在大陆战线回到日本的长兄说: “日本太过份了,中国人实在可怜!”因而才对战争生出了怀疑的念头。虽然日本的军部曾宣传说:“这是创造大东亚共荣圈,是为了把亚洲的民众从欧美压迫者手中解放出来的圣战”等等,但战争的本质完全是似是而非的东西。战争的大义与现实是多么乖离呢?——在面对日本战败之后,这种想法不断地膨胀起来。


    减低欲望 心锁易脱

  金庸:英国知识分子现在重视佛教的人很不少,伦敦出版一本佛教杂志《中道》(Middle Way),内容相当好。英国若干著名大学,如牛津、剑桥、伦敦大学等,都有佛学会的组织,会员有教授、讲师,也有年轻学生。吸引他们的,主要有三点:第一,佛教重视自力修为,不靠外力恩赐。二,原始佛教教义,着重降低自的欲望,以求解脱。三,佛教主张全人类一律平等,主张慈爱。人生于世,任何人都有生活需要,也就必有欲望。衣食住行的需要必须满足,人要求传宗接代,要求婚姻配偶。我说香港人、日本人对“拜金主义”值得警惕,决不是轻视金钱与物质的谷值。在香港或东京,穿衣吃饭不难,要拥有一所居屋就困难得很。我并不是说风凉话,劝人不要努力赚钱。我办报办了几十年,对于一磅白报纸的价格、一方英寸广告的收费、一位职工薪金和退休金、一篇文章的字数和稿费等等,长期来小心计算,决不随便放松,为了使企业成功,非这样不可。我曾有过努力赚钱的阶段,然而也曾觉悟到,一个人在世几十年,最后终究要死,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几十年的光阴,如果全部花在以多得一万、两万、十万、八万元的金钱为目标,心灵中充满了贪婪、空虚、疑虑、寂寞、挫败、恐惧、忧愁、失落、嗔恨、烦恼……是不是十分不值得呢?大乘佛教普渡众生的大慈大悲十分伟大,儒家“修齐治平”的理想也崇高之至,我们大部了分普通人是做不到的。东京除了日本的政治中心之外,和香港一样,也是国际贸易中心、金融中心、运输中心,本地的工商业也非常繁荣,生活于斯之人,将整个生活集中于商业活动,原为情理之常,只不过在努力经营赚钱之余,想一想人生的意义,时间也决不会是白花的。中国传统的处世之道说:“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老子》第四十四章)其出发点可以说是自私自利的,然而是十分高明的自私自利。一个人能克制欲望,能够知足,能够适可而止,做事不太过分,就不会受到羞辱,不会垮台,倒也合乎自私自利的原则,终究对已对人都大有好处。如果虽然少赚了一万两万元的金钱,却多赚了内心的平安喜乐以及别人对你的尊敬与爱心,内心的电脑一算,恐怕还是大大占了便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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