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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胡汉恩仇 须倾英雄泪(9)


  虚湛大叫一声:“啊呀!我怎么没想起来?那虚清和弟子动手,使的不是本门武功。”玄寂道:“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功夫,你能瞧得出来吗?”见虚湛脸上一片茫然,无法回答,又问:“是长拳呢,还是短打?擒拿手?还是地堂、六合、通臂?”虚湛道:“他……他的功夫阴毒得紧,弟子几次都莫名其妙地着了他道儿。”

  玄寂、玄难等几位行辈最高的老僧和方丈互视一眼,均想:今日寺中来了本领极高的敌人,伎俩巧妙,叫人如堕五里雾中,为今之计,只有加紧搜查,同时镇定从事,见怪不怪,否则寺中惊扰起来,只怕祸患更难收拾。

  玄慈双手合什,说道:“菩提院中所藏经书,乃本寺前辈高僧所著阐扬佛法、渡化世人的大乘经论,佛门弟子得了去,念诵钻研,颇能宏扬佛法。但如世俗之人得去,不加尊重,罪过不小。各位师弟师侄,自行回归本院安息,有职司者照常奉行。”

  群僧遵嘱散去,只虚湛、虚渊等,仍对着虚清唠叨不休。玄寂向他们瞪了一眼,虚湛等吃了一惊,不敢再说什么,和虚清并肩而出。

  群僧退去,殿上只留下玄慈、玄难、玄寂三僧,坐在佛像前蒲团之上。玄慈突然朗声念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八字一出口,三僧忽地飞身而起,转到了佛像身后,一齐出掌,分向乔峰拍到。

  乔峰没料到这三僧竟已在铜镜中发现了自己踪迹,更想不到这三个老僧老态龙钟,说打便打,出掌如此迅捷威猛。一霎时间,已觉呼吸不畅,胸口气闭,少林寺三高僧合击,当真非同小可。百忙中分辨掌力来路,只觉上下左右及身后五个方位,已全被三僧的掌力封住,倘若硬闯,非使硬功不可,不是击伤对方,便是自己受伤。一时不及细想,双掌运力向身前推出,喀喇喇声音大响,身前佛像被他连座推倒。乔峰顺手提起虚清,纵身而前,只觉背心上掌风凌厉,掌力未到,风势已及。

  乔峰不愿与少林高僧对掌斗力,右手抓起身前那座装有铜镜的屏风,回臂转腕,将屏风如盾牌般挡在身后,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玄难一掌打上铜镜,只震得乔峰右臂隐隐酸麻,镜周屏风碎成数块。

  乔峰借着玄难这一掌之力,向前纵出丈余,忽听得身后有人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大不寻常。乔峰立知有一位少林高僧要使“劈空神拳”这一类武功,自己虽然不懂,却也不欲和他以掌力相拚,当即又将铜镜挡到身后,内力也贯到了右臂之上。

  便在此时,只觉得对方的拳风倾斜而至,方位殊为怪异。乔峰一愕,立即醒觉,那老僧的掌力不是击向他背心,却是对准了虚清的后心。乔峰和虚清素不相识,原无救他之意,但既将他提在手中,自然而然起了照顾的念头,一推铜镜,已护住了虚清,只听得啪的一声闷响,铜镜声音哑了,原来这镜子已被玄难先前的掌力打裂,这时再受到玄慈方丈的金刚劈空拳,便声若破锣。

  乔峰回镜挡架之时,已提着虚清跃向屋顶,只觉他身子甚轻,和他魁梧的身材殊不相称,但那破锣似的声音一响,自己竟在屋檐上立足不稳,膝间一软,又摔了下来。他自行走江湖以来,从来没遇到过如此厉害的对手,不由得一惊,一转身,便如渊停岳峙般站在当地,气度沉雄,浑不以身受强敌围攻为意。

  玄慈说道:“阿弥陀佛!乔施主,你到少林寺来杀人之余,又再损毁佛像。”

  玄寂喝道:“吃我一掌!”双掌自外向里转了个圆圈,缓缓向乔峰推了过来。他掌力未到,乔峰已感胸口呼吸不畅,顷刻之间,玄寂的掌力如怒潮般汹涌而至。

  乔峰抛去铜镜,右掌还了一招“降龙二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两股掌力相交,嗤嗤有声,玄寂和乔峰均退了三步。乔峰一霎时只感全身乏力,脱手放下虚清,但一提真气,立时便又精神充沛,不等玄寂第二掌再出,叫道:“失陪了!”提起虚清,飞身上屋而去。

  玄难、玄寂二僧同时“咦”的一声,骇异无比。玄寂适才所出那一掌,实是毕生功力之所聚,叫做“一拍两散”,所谓“两散”,是指拍在石上,石屑“散”飞、拍在人身,魂飞魄“散”。这路掌法就只这么一招,只因掌力太过雄浑,临敌时用不着使第二招,敌人便已毙命,而这一掌以如此排山倒海般的内力为根基,要想变招换式,亦非人力之所能。不料乔峰接了这一招,非但不当场倒毙,居然在极短的时间之中便即回力,携人上屋而走。

  玄难叹道:“此人武功,当真了得!”玄寂道:“须当及早除去,免成无穷大患。”玄难连连点头。玄慈方丈却遥望乔峰去路的天边,怔怔出神。

  乔峰临去时回头一瞥,只见铜镜被玄慈方丈那一拳打得碎成数十块,散在地下,每块碎片之中,都映出了他后影。乔峰又是没来由的一怔:“为什么每次我看到自己背影,总是心下不安?到底其中有什么古怪?”其时急于远离少林,心头虽浮上这层疑云,在一阵急奔之下,便又忘怀了。

  少室山中的道路他极熟悉,蹿向山后,尽拣陡峭的窄路行走,奔出数里,耳听得并无少林僧众追来,心下稍定,放落虚清,喝道:“你自己走吧!可别想逃走。”不料虚清双足一着地,便即软瘫委顿,蜷成一团,似乎早已死了。乔峰一怔,伸手探他鼻息,只觉呼吸若有若无,极是微弱,再去搭他脉搏,也跳动极慢,看来立时便要断气。

  乔峰心想:“我心中存着无数疑团,正要问你,可不能让你如此容易便死。这和尚落在我手中,只怕阴谋败露,多半是服了烈性毒药自杀。”伸手到他胸口去探他心跳,只觉着手轻软,这和尚竟是个女子!

  乔峰急忙缩手,大奇:“他……他是个女子所扮?”黑暗中无法细察此人形貌。他豪迈豁达,不拘小节,可不像段誉那么知书识礼,顾忌良多,提着虚清后心拉了起来,喝问:“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你不说实话,我可要剥光你衣裳来查明真相了!”虚清口唇动了几动,想要说话,却说不出半点声音,显是命在垂危,如悬一线。

  乔峰心想:“不论此人是男是女,是好是歹,总不能让他就此死去。”伸出右掌,抵在他后心,自己丹田中真气鼓荡,自腹至臂,自臂及掌,传入了虚清体内,就算救不了他性命,至少也要在他口中问到若干线索。过不多时,虚清脉搏渐强,呼吸也顺畅起来。乔峰见他一时不致便死,心下稍慰,寻思:“此处离少林寺未远,不能逗留太久。”双手将虚清横抱于臂弯,迈开大步,向西北方行去。

  这时更觉虚清身躯极轻,和他魁梧的身材殊不相称,心想:“我除你衣衫虽然不妥,难道鞋袜便脱不得?”伸手扯下他右足僧鞋,一捏他脚板,只觉着手坚硬,不是生人肌肉,微微使力一扯,一件物事应手而落,竟是一只木制假脚,再去摸虚清的脚时,那才是柔软细巧的一只脚掌。乔峰哼了一声,暗道:“果然是个女子。”

  当下展开轻功,越行越快,奔到天色黎明,估计离少林寺已有五十余里,抱着虚清走到右首小树林中,见一条清溪穿林而过,走到溪旁,掬些清水洒在虚清脸上,再用她僧袍的衣袖擦了几下,突然之间,她脸上肌肉一块块地落下来。乔峰吓了一跳:“怎么她肌肤烂成了这般模样?”凝目细看,只见她脸上的烂肉之下,露出光滑晶莹的肌肤。

  虚清给乔峰抱着疾走,一直昏昏沉沉,这时脸上给清水一湿,睁开眼来,见到乔峰,勉强笑了一笑,轻轻说道:“乔帮主!”叫了这声后,又闭上眼睛。

  乔峰将她僧袍的衣袖在溪水中浸得湿透,在她脸上用力擦洗几下,灰粉簌簌应手而落,露出一张娇美的少女脸蛋来。乔峰失声叫道:“是阿朱姑娘!”

  乔装虚清混入少林寺菩提院的,正是慕容复的侍婢阿朱。她改装易容之术,妙绝人寰,踩木脚增高身形,以棉花耸肩凸腹,更用面粉糊浆堆肿了面颊,戴上僧帽,穿上僧袍,竟连与虚清日常见面的虚湛、虚渊等人也认不出来。

  她迷迷糊糊之中,听得乔峰叫她“阿朱姑娘”,想要答应,又想解释为什么混入少林寺中,但半点力气也无,连舌头也不听使唤,竟然“嗯”的一声也答应不出。

  乔峰初时认定虚清奸诈险毒,自己父母和师父之死,定和他有极大关连,是以不惜耗费真力,救他性命,要着落在他身上查明真相,早已打定主意,如他不说,便要以种种惨酷难熬的毒刑拷打逼迫。哪知此人真面目一现,竟是那个娇小玲珑、俏美可喜的小姑娘阿朱,当真做梦也料想不到。乔峰虽和阿朱、阿碧二人见过数面,又曾从西夏武士的手中救了她二人出来,却不知阿朱精于改装之术,若换作段誉,便早猜到了。

  乔峰这时已辨明白她并非中毒,乃是受了拳力之伤,略一沉吟,已知其理。先前玄慈方丈发劈空拳击来,自己以铜镜挡架,虽未击中阿朱,但其时自己左手中提着她,这凌厉之极的拳力已传到了她身上。相明此节,不由得暗自歉仄:“倘若我不是多管闲事,任由她自来自去,她早已脱身溜走,决不致遭此大难。”他心中好生看重慕容复,爱屋及乌,对他的侍婢也不免青眼有加。心想:“她所以受此重伤,全系因我之故。义不容辞,非将她治好不可。须得到市镇上请大夫医治。”说道:“阿朱姑娘,我抱你到镇上去治伤。”阿朱道:“我怀里有伤药。”说着右手动了动,却没力气伸入怀中。

  乔峰伸手将她怀中物事都取了出来,除了有些碎银,见有一个金锁片打造得十分精致,锁片上镌着两行小字:“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此外有只小小的白玉盒子,正是谭公在杏子林中送给她的。乔峰心头一喜,知这伤药极具灵效,可说是天下伤药之最,说道:“救你性命要紧,得罪莫怪。”伸手便解开她衣衫,将一盒寒玉冰蟾膏尽数涂在她胸脯上。阿朱羞不可抑,伤口又感剧痛,登时便即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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