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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胡汉恩仇 须倾英雄泪(8)


  他略一沉吟,拾起一块小石子,向西弹出,劲道使得甚巧,初缓后急,石子飞出时无甚声音,到得七八丈外,破空之声方厉,击在一株大树上,啪的一响,发出异声。

  那二僧矮着身子,疾向那大树扑去。

  乔峰待二僧越过自己,纵身跃起,翻入了身旁的院子,月光下瞧得明白,一块匾额上写着“菩提院”三字。他知那二僧不见异状,定然去而复回,当下更不停留,直趋后院,穿过菩提院前堂,斜身奔入后殿。

  一瞥眼间,只见一条大汉的人影迅捷异常地在身后一闪而过,身法之快,直是罕见。

  乔峰吃了一惊:“好身手,这人是谁?”回掌护身,回过头来,不由得哑然失笑,只见对面也是一条大汉单掌斜立,护住面门,含胸拔背,气凝如岳,原来后殿的佛像之前安着一座屏风,屏风上装着一面极大铜镜,擦得晶光净亮,镜中将自己的人影照了出来。铜镜上镌着四句经偈,佛像前点着几盏油灯,昏黄的灯光之下,依稀看到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乔峰一笑回头,正要举步,猛然间心头似被什么东西猛力一撞,登时呆了,他只知在这一霎时间,想起了一件异常重要之事。然而是什么事,却模模糊糊地捉摸不住。

  怔立片刻,无意中回头又向铜镜瞧了一眼,见到了自己背影,猛地省悟:“我不久之前曾见过我自己的背影,那是在什么地方?我又从来没见过这般大的镜子,怎能如此清晰地见到我自己的背影?”正自出神,忽听得院外脚步声响,有数人走进来。

  百忙中无处藏身,见殿上并列着三尊佛像,当即蹿上神座,躲到了第三座佛像身后。听脚步声共是六人,排成两列,并肩来到后殿,各自坐上蒲团。乔峰从佛像后窥看,见六人都是青年僧人,心想:“我此刻蹿向后殿,这六僧如均武功平平,便不致发现,但只要其中一人内功深湛,耳目聪明,就能知觉。且静候片刻再说。”

  忽听得右首一僧道:“师兄,这菩提院中空荡荡的,有什么经书?师父为什么叫咱们来看守?说什么防敌人偷盗?”左首一僧微微一笑,道:“这是菩提院的秘密,多说无益。”右首的僧人道:“哼!我瞧你也未必知道。”左首的僧人受激不过,说道:“我怎不知道?‘一梦如是’……”他说了这半句话,蓦地惊觉,突然住口。右首的僧人问道:“什么叫做‘一梦如是’?”坐在第二个蒲团上的僧人道:“虚清师弟,你平时从来不多嘴多舌,怎地今天问个不休?你要知道菩提院的秘密,去问你师父吧。”

  那名叫虚清的僧人便不再问,过了一会,道:“我到后面方便去。”说着站起。他自右首走向左边侧门,经过自左数来第五名僧人的背后时,忽然右脚提起,踢中了那僧后心“悬枢穴”。悬枢穴在人身第十三脊椎之下,那僧在蒲团上盘膝而坐,悬枢穴正在蒲团边缘,给虚清足尖踢中,身子缓缓向右倒去。这虚清出足极快,却又悄无声息,跟着便去踢那第四僧的“悬枢穴”,接着又踢第三僧,霎时间接连踢倒三僧。

  乔峰在佛像后看得明白,心下大奇,不知这些少林僧何以忽起内哄。只见那虚清伸足又踢左首第二僧,足尖刚碰上他穴道,那被他踢中穴道的三僧之中,有两僧从蒲团上跌了下来,脑袋撞到殿上砖地,砰砰有声。左首那僧一惊,跃起身来察看,瞥眼见到止清出足将他身后的僧人踢倒,更是惊骇,叫道:“虚清,你干什么?”虚清指着外面道:“你瞧,是谁来了?”那僧人掉头向外看去,虚清飞起右脚,往他后心疾踢。

  这一下出足极快,本来非中不可,但对面铜镜将这一脚偷袭照得清清楚楚,那僧斜身避过,反手还掌,叫道:“你疯了么?”虚清出掌如风,斗到第八招时,那僧人小腹中拳,跟着又给踹了一脚。乔峰见虚清出招阴柔险狠,绝非少林派家数,心下更奇。

  那僧人情知不敌,大声呼叫:“有奸细,有奸细……”虚清跨步上前,左拳击中他胸口,那僧人登时晕倒。

  虚清奔到铜镜之前,伸出右手食指,在镜上那首经偈第一行第一个“一”字上一揿。乔峰从镜中见他跟着又在第二行的“梦”字上揿了一下,心想:“那僧人说秘密是‘一梦如是’,镜上共有四个‘如’字,不知该揿哪一个?”

  但见虚清伸指在第三行的第一个‘如’字上一揿,又在第四行的‘是’字上一揿。他手指未离镜面,只听得轧轧声响,铜镜已缓缓翻起。

  乔峰这时如要脱身而走,原是良机,但他好奇心起,要看个究竟,为什么这少林僧要戕害同门,铜镜后面又有什么东西,说不定这事和玄苦大师被害之事有关。

  左首第一僧被虚清击倒之前曾大声呼叫,少林寺中正有百余名僧众在四处巡逻,一听得叫声,纷纷赶来。但听得菩提寺东南西北四方都有脚步声传到。

  乔峰心下犹豫:“莫要给他们发现了我的踪迹。”但想群僧一到,目光都射向虚清,自己脱身之机甚大,也不必争于逃走。只见虚清探手到铜镜后的一个小洞中去摸索,却似摸不到什么。便在这时,从北而来的脚步声已近菩提院门外。

  虚清一顿足,显然十分失望,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矮身往铜镜的背面一张,低声喜呼:“在这里了!”伸手从铜镜背面摘下一个小小包裹,揣在怀里,便欲觅路逃走,但这时四面八方群僧大集,已无去路。虚清四面张望,当即从菩提院的前门中奔出。

  乔峰心想;“此人这么出去,非立时遭擒不可。”便在此时,只觉风声飒然,有人扑向他藏身之处,乔峰听风辨形,左手伸出,已抓住了那人左腕腕门,右手搭出,按在他背心神道穴上,内力吐处,那人全身酸麻,已不能动弹。乔峰拿住敌人,凝目瞧他面貌,竟见此人就是虚清。他一怔之下,随即明白:“是了!这人如我一般,也到佛像之后藏身,凑巧也挑中了这第三尊佛像,想因这尊佛像身形最为肥大。他为什么先从前门奔出,却又悄悄从后门进来?嗯,地下躺着五个和尚,待会旁人进来一问,那五个和尚都说他从前门逃走了,大家就不会在这菩提院中搜寻。嘿,此人倒也工于心计。”

  乔峰手上仍拿住虚清不放,将嘴唇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若声张,我一掌便送了你性命,知不知道?”虚清点了点头。

  便在这时,大门中冲进七八个和尚,其中三人手持火把,大殿上登时一片光亮。众僧见到殿上五僧横卧在地,登时吵嚷起来:“乔峰那恶贼又下毒手!”“嗯,是虚湛、虚渊师兄他们!”“啊哟,不好!这铜镜怎么给掀起了?乔峰盗去了菩提院的经书!”“快快禀报方丈!”乔峰听到这些人纷纷议论,不禁苦笑:“这笔账又算在我身上。”片刻之间,殿上聚集的僧众愈来愈多。

  乔峰只觉得虚清挣扎了几下,想要脱身逃走,已明其意:“此刻群僧集在殿上,虚湛、虚渊他们未醒。这虚清僧若要逃走,这时正是良机,他便大摇大摆地在殿上出现,也没人起疑,人人都道我是凶手。”随即心中又是一动:“看来这虚清还不够机灵,他当时何必躲在这里?他从殿中出去,怎会有人盘问于他?”

  突然之间,殿上人声止息,谁都不再开口说一句话,跟着众僧齐声道:“参见方丈,参见达摩院首座,参见戒律院首座。”

  只听得啪啪轻响,有人出掌将虚湛、虚渊等五僧拍醒,又有人问道:“是乔峰做的手脚么?他怎么会得知铜镜中的秘密?”虚湛道:“不是乔峰,是虚清……”突然纵跃声起,接着骂道:“好,好!你为什么暗算同门?”

  乔峰在佛像之后,无法看到他在骂谁。

  只听得一人大声惊叫:“虚湛师兄,你拉我干吗?”虚湛怒道:“你踢倒我等五人,盗去经书,这般大胆!禀告方丈,叛贼虚清,私开菩提院铜镜,盗去藏经!”那人叫道:“什么?我一直在方丈身边,怎会来盗什么藏经?”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森然道:“先关上铜镜,将经过情形说来。”

  虚渊走过去将铜镜放回原处。这一来,殿上群僧的情状,乔峰在镜中瞧得清清楚楚。只见一僧指手划脚,甚是激动,乔峰向他瞧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这人正是虚清。乔峰一惊之下,自然而然地再转头去看身旁被自己擒住那僧,只见这人的相貌和殿上的虚清僧全然相同,细看之下,或有小小差异,但一眼瞧去,殊无分别。乔峰寻思:“世上形貌如此相像之人,极是罕有。是了,想他二人是孪生兄弟。这法子倒妙,一个到少林寺来出家,一个在外边等着,待得时机到来,另一个扮作和尚到寺中来盗经。那真虚清寸步不离方丈,自无人会对他起疑。”

  只听得虚湛将虚清如何探问铜镜秘密,自己如何不该随口说了四字,虚清如何假装出外方便、偷袭踢倒四僧,又如何和自己动手、将自己打倒等情,一一说了。虚湛讲述之时,虚渊等四僧不住附和,证实他的言语全无虚假。

  玄慈方丈脸上神色一直不以为然,待虚湛说完,缓缓问道:“你瞧清楚了?确是虚清无疑?”虚湛和虚渊等齐道:“禀告方丈,我们怎敢诬陷虚清?”

  玄慈叹道:“此事定有别情。刚才虚清一直在我身边,并未离开。达摩院首座也在一起。”方丈此言一出,殿上群僧谁也不敢做声。达摩院首座玄难大师说道:“正是。我也瞧见虚清陪着方丈师兄,他怎能到菩提院来盗经?”戒律院首座玄寂问道:“虚湛,那虚清和你动手过招,拳脚中有何特异之处?”他便是那个语音苍老嘶哑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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