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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避祸英雄悲失路 寻仇好汉误交兵(3)


  周仲英大惊,忙抢上抱住儿子。周英杰道:“爹,我……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别打我……”话未说完,已然气绝,一霎时间,厅上人人惊得呆了。

  周大奶奶抱起儿子,叫道:“孩儿!孩儿!”见他没了气息,呆了半晌,如疯虎般向周仲英扑去,哭叫:“你为什么……为什么打死了孩儿?”周仲英摇摇头,退了两步,说道:“我……我不是……”周大奶奶放下儿子尸身,在安健刚腰间拔出单刀,纵上前来,挥刀向丈夫迎头砍去。周仲英此时心灰意懒,不躲不让,双目一闭,说道:“大家死了干净。”周大奶奶见他如此,手反而软了,抛刀在地,大哭奔出。

  ***

  骆冰和余鱼同怕遇到公门中人,尽拣荒僻小路奔驰,不数里天已全黑。塞外遍地荒凉,哪里来的宿店,连一家农家也找不到。好在两人都曾久闯江湖,也不在意,在一块大岩石边歇了下来。

  余鱼同放马吃草,拿骆冰的长刀去割了些草来,铺在地下,道:“床是有了,只是没干粮又没水,只好挨到明天再想法子。”骆冰一颗心全挂在丈夫身上,面前就有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只不断垂泪。余鱼同不住劝慰,说陆师叔后天当可赶到安西,红花会群雄定然大举来援,定能追上鹰爪孙,救出四哥。

  骆冰这一天奔波恶斗,心力交瘁,听了余鱼同的劝解,心中稍宽,不一会就沉沉睡去。睡梦中似乎遇见了丈夫,将她轻轻抱在怀里,在她嘴上轻吻。骆冰心花怒放,软洋洋地让丈夫抱着,说道:“我想得你好苦,你身上的伤可全好了?”文泰来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话,将她抱得更紧,吻得更热。骆冰正自心神荡漾之际,突然一惊,醒觉过来,星光之下,只见抱着她的不是丈夫,竟是余鱼同,这一惊非同小可,忙用力挣扎。

  余鱼同仍然抱着她不放,低声道:“我也想得你好苦呀!”骆冰羞愤交集,反手重重在他脸上打了一掌。余鱼同一呆。骆冰在他胸前又是一拳,挣脱他怀抱,滚到一边。伸手便拔双刀,却拔了个空,原来已被余鱼同解下,又是一惊,忙去摸囊中飞刀,幸喜尚剩两把,当下拈住刀尖,厉声喝道:“你待怎样?”

  余鱼同颤声道:“四嫂,你听我说……”骆冰怒道:“谁是你四嫂?咱们红花会四大戒条是什么?你说。”余鱼同低下了头,不敢做声。骆冰平时虽然笑语嫣然,可是行规蹈矩,哪容得他如此轻薄,高声喝问:“红花老祖姓什么?”余鱼同只得答道:“红花老祖本姓朱,为救苍生下凡来。”骆冰又问:“众兄弟敬的是什么?”余鱼同道:“一敬桃园结义刘关张,二敬瓦岗寨上众儿郎,三敬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将。”二人一问一答,乃是红花会的大切口,遇到开堂入会,誓师出发,又或执行刑罚之时,由当地排行最高之人发问,下级会众必须恭谨对答。骆冰在会中排行比余鱼同高,她这么问上了会中的大切口,余鱼同心底一股凉气直冒上来,可是不敢不答。

  骆冰凛然问道:“红花会救的是哪四等人?”余鱼同道:“一救仁人义士,二救孝子贤孙,三救节妇贞女,四救受苦黎民。”骆冰问道:“红花会杀的是哪四等人?”余鱼同道:“一杀鞑子满奴,二杀贪官污吏,三杀土豪恶霸,四杀的徒恶棍。”骆冰秀眉顿蹙,叫道:“红花会四大戒条是什么?”余鱼同低声道:“投降清廷者杀,犯上叛会者杀,出卖朋友者杀,淫人妻女者杀。”骆冰道:“有种的快快自己三刀六洞,我带你求少舵主去。没种的你逃吧,瞧鬼见愁十二郎找不找得到你。”

  依据红花会会规法条,会中兄弟犯了大罪,若是一时糊涂,此后诚心悔悟,可在开香堂执法之前,自行用尖刀在大腿上连戳三刀,这三刀须对穿而过,即所谓“三刀六洞”,然后向该管舵主和执法香主求恕,有望从轻发落,但若真正罪重,也自不能饶恕。鬼见愁石双英在会中坐第十二把交椅,执掌刑堂,铁面无私,心狠手辣,犯了规条的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必派人抓来处刑,是以红花会数万兄弟,提到鬼见愁时无不悚然。

  当下余鱼同道:“求求你杀了我吧,我死在你手里,死也甘心。”骆冰听他言语仍是不清不楚,怒火更炽,拈刀当胸,劲力贯腕,便欲射了出去。余鱼同颤声道:“你一点也不知道,这五六年来,我为你受了多少苦。我在太湖总香堂第一次见你,我的心……就……不是自己的了。”骆冰怒道:“那时我早已是四哥的人了!你难道不知?”余鱼同道:“我……我知道管不了自己,因此总不敢多见你面。会里有什么事,总求总舵主派我去干,别人只道我不辞辛劳,全当我好兄弟看待,哪知我是要躲开你呀。我在外面奔波,有哪一天哪一个时辰不想你几遍。”说着捋起衣袖,露出左臂,踏上两步,说道:“我恨我自己,骂我心如禽兽。每次恨极了时,就用匕首在这里刺一刀。你瞧!”朦胧星光之下,骆冰果见他臂上斑斑驳驳,满是疤痕,不由得心软。

  余鱼同又道:“我常常想,为什么老天不行好,叫我在你未嫁时遇到你?我和你年貌相当,四哥跟你却年纪差了一大截。”

  骆冰本有点怜他痴心,听到他最后两句话又气愤起来,说道:“年纪差一大截又怎么了?四哥是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怎像你这般……”她把骂人的话忍住了,“哼”了一声,一拐一拐地走到马边,挣扎上马。余鱼同过去相扶,骆冰喝道:“走开!”自行上马。余鱼同道:“四嫂到哪里去?”骆冰道:“不用你管。四哥给鹰爪孙抓去,反正我也活不了。把刀还我。”余鱼同低着头将鸳鸯刀递过。骆冰接了过来,见他站在当地,茫然失措,心中忽觉不忍,说道:“只要你以后好好给会里出力,再不对我无礼,今晚之事我绝不对谁提起。以后我给你留心,帮你找一位才貌双全的好姑娘。”说罢“嗤”的一笑,拍马走了。

  她这爱笑的脾气始终改不了。这一来可又害苦了余鱼同。但见她临去一笑,温柔妩媚,当真令人销魂蚀骨,神不守舍,摇晃了几下,摔倒在地。眼望着她背影隐入黑暗之中,心乱似沸,一会儿自伤自怜,恨造化弄人,命舛已极,一会儿又自悔自责,堂堂六尺,无行无耻,直猪狗之不若,突然间将脑袋连连往树上撞去,抱树狂呼大叫。

  骆冰骑马走出里许,仰望天上北斗,辨明方向。向西是去会合红花会兄弟,协力救人,向东是暗随被捕的丈夫,趁机搭救。明知自己身上有伤,势孤力单,救人是万万不能,但想到丈夫是一步一步往东,自己又怎能反而西行?伤心之下,任由坐骑信步走出了七八里地,眼见离余鱼同已远,料他不敢再来滋扰,下得马来,把马拴好,便在一处矮树丛中睡了。

  她小时候跟随父亲,后来跟了丈夫,这两人都是武功高强,对她又是处处体贴照顾,因此她从小闯荡江湖,向来只占上风,从来没受过什么委屈。后来入了红花会,红花会人多势众,她人缘又好,二十二年来可说是个“江湖骄女”,无求不遂,无往不利。这一次可苦了她,丈夫被捕,自身受伤,最后还让余鱼同这么一缠,又气又苦,哭了一会,沉沉睡去。夜中忽然身上烧得火烫,迷迷糊糊地叫:“水,我要喝水。”却哪里有人理睬?

  第二天病势更重,想挣扎起身,一坐起就头痛欲裂,只得重行睡倒。眼见太阳照到头顶,再又西沉,又渴又饿,可就是上不了马。心想:“死在这里不打紧,今生可再见不到大哥了。”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也不知昏睡了多少时候,听得有人说道:“好了,醒过来啦!”缓缓睁眼,见一个大眼睛少女站在面前。那少女脸色微黑,大眼小嘴,面目俏美,十八九岁年纪,见她醒来,显得十分欢喜,对身旁丫环道:“快拿小米稀饭,给这位奶奶喝。”

  骆冰一凝神,察觉是睡在炕上被窝之中,房中布置雅洁,是家大户人家。回想昏迷以前情景,知是让人救了,好生感激,说道:“请问姑娘高姓?”那少女道:“我姓周,你再睡一忽儿,待会再说。”瞧着她喝了一碗稀饭,轻轻退出,骆冰又阖眼睡了。

  再醒来时房中已掌上了灯,只听得房门外一个女子声音叫道:“这些家伙这么欺侮人,到铁胆庄来放肆,老爷子忍得下,我可得教训教训他们。”骆冰听得“铁胆庄”三字,心中一惊,难道又到了铁胆庄?只见两人走进房来,便是那少女和丫环。那少女走到炕前,撩开帐子。骆冰闭上眼,假装睡着,那少女转身就往墙上摘刀。骆冰见自己鸯鸳刀放在桌上,心中有备,只待少女回身砍来,就掀起棉被把她兜头罩住,然后抄鸯鸳刀往外夺路。只听那丫头劝道:“姑娘你不能再闯祸,老爷子心里很不好过,你可别再惹他生气啦!”骆冰猜想,这姑娘多半是周仲英的女儿。

  这少女正是铁胆庄的大小姐周绮。她性格豪迈,颇有乃父之风,爱管闲事,好打抱不平,又因容貌俏丽,西北武林中人送了她个外号,叫做“俏李逵”。那天她打伤了人,怕父亲责骂,当天不敢回家,在外挨了一晚,料想父亲气平了些,才回家来。途中遇到骆冰昏倒在地,救了她转来。得知兄弟给父亲打死,母亲出走,自是伤痛万分。

  周绮摘下钢刀,大声道:“哼,我可不管。”提刀抢出,丫环跟了出去。骆冰睡了两天,精神已复,烧也退了,收拾好衣服,穿了鞋子,取了双刀,轻轻出房,寻思:“他们既出卖大哥给官府,又救我干吗?多半是另有奸谋。”

  此刻身在险地,自己腿伤未愈,哪敢有丝毫大意。她来过一次,依稀记得门户道路,想悄悄绕进花园,从后门出去。走过一条过道,听得外有人声,两个人在说话。等了半晌,那两人毫没离开的模样,只得重又退转。躲躲闪闪地过了两进房子,黑暗中幸喜无人撞见。绕过回廊,见大厅中灯火辉煌,有人大声说话,口音听来有点熟悉。凑眼到门缝中一张,见周仲英正陪着两人在说话,一个似乎见过,一时想不起来,另一个却正是调戏过她、后来又随同公差来捉拿她丈夫的童兆和。眼见仇人,想到丈夫惨遇,哪里还顾得自己死活,左掌推开厅门,一柄飞刀疾向童兆和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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