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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大战襄阳(4)


  一灯道:“鞑子治军严整,要救襄儿,须得先冲乱高台周围的四个万人队。”黄药师道:“正是。”凝思片刻,说道:“蓉儿,咱们用二十八宿大阵,跟鞑子斗上一斗。”黄蓉垂头道:“就算斗胜了,鞑子举火烧台,那便怎么办?”郭靖昂然道:“咱们奋力杀敌,襄儿生死,付诸天命。岳父,请问那二十八宿大阵怎生摆法?”

  黄药师笑道:“这阵法变化繁复,当年全真教以天罡北斗阵对付我与你梅师姊,事后潜心苦思,参以古人阵法,加为四倍,创下这二十八宿阵,有心要跟全真教的道士们较个高下。”一灯道:“药兄五行奇门之术天下独步,这二十八宿大阵想来必是妙的。”黄药师道:“我这阵法本意只用于武林中数十人的打斗,并没想到用于千军万马的战阵。然略加变化,似乎倒也合用,只可惜眼前少了一人双雕。”一灯道:“愿闻其详。”

  黄药师道:“双雕若不给那奸僧害死,咱们阵法发动,双雕便可飞临高台,抢救襄儿下来,眼下却无善策。这二十八宿大阵乃依五行生克变化,由五位高手主持。咱们东南北中四个方位都有人了,但老顽童身受重伤,少了西方一人。若杨过在此,此人武功不在昔年欧阳锋之下,此刻却那里找他去?这西方的主将,倒大费踌躇。”

  郭靖眼光掠过高台,向北方云天相接处遥遥望去,一颗心已飞到了绝情谷中,忧形于色,喃喃的道:“过儿是生是死,当真教人好生牵挂。”

  ***

  当日杨过心伤肠断,情知再也不能和小龙女相会,纵身跃入谷底,只道定然粉身碎骨,从此一了百了。不料下堕良久,突然扑通一响,竟摔入了一个水潭之中。他从数百丈高处跃将下来,冲力何等猛烈,笔直的堕将下去,也不知沉入水中多深,突然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一个水洞。待要凝神再看,水深处浮力奇强,立时身不由主的给浮力托上,便在此时,郭襄跟着跌入了潭中。

  当时的奇事一件跟着一件,杨过不及细想,待郭襄浮上水面,当即伸手将她救到潭旁岸上,问道:“小妹子,你怎么跌到了这里?”郭襄道:“我见你跳下来,便跟着来了。”杨过摇头道:“胡闹,胡闹!你难道不怕死么?”郭襄微笑道:“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死。”杨过心中一动:“难道她小小年纪,竟也对我如此情深?”想到此处,不由得左手微微颤动。

  郭襄从怀中取出最后一枚金针,说道:“大哥哥,当日你给了我三枚金针,曾说过凭着每一枚金针,我可相求一事,你无有不允。今日我来求恳:不论杨大嫂是否能和你相会,你千万不可自寻短见。”说着便将金针放入他手中。

  杨过眼望手中的金针,颤声道:“你从襄阳到这里来,便是为我求这件事么?”郭襄心中欢喜,说道:“不错。大丈夫言而有信,你答应过我的事,可不许赖。”

  杨过叹了一口长气,一个人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经过一转,不论死志如何坚决,万万不会再度求死,他上下打量郭襄,见她全身湿透,冷得牙关轻击,却满脸喜色,于是拾了些枯枝,待要生火,但两人身边的火折火绒都已浸湿了不能使用,只得道:“小妹子,你先练两遍内功,免得寒气入体,日后生病。”郭襄兀自不放心,问道:“你已答允了我,不再自尽了?”杨过道:“我答允了!”郭襄大喜,说道:“你是神雕大侠,言出如山!”杨过道:“是不是神雕大侠,倒不打紧。小妹子自己跳下来叫我不可自尽,我必须听话。”郭襄笑逐颜开,道:“好!咱两个一起练内功。”

  两人并肩坐下,调息运气。杨过自幼在寒玉床上习练内功,这一些寒气自不放在心上,伸手抚住郭襄背脊上的“神堂穴”,一股阳和之气缓缓送入她体内。过不多时,郭襄只觉周身百脉,无不畅暖。

  待郭襄内息在周天搬运数转,杨过这才问起她如何到绝情谷来。郭襄说了。杨过怒道:“这秃驴如此可恶,咱们觅路上去,待你大哥哥揍他个半死。”说话未了,突然空中堕下一头大雕,在潭中载沉载浮,受伤甚重。郭襄惊道:“是咱家的雕儿。”跟着雌雕飞下将雄雕负上,第二次飞下时,杨过将郭襄扶上雕背。他只道那雕儿定会再来接自己上去,岂知待了良久,竟毫没声息,他那知雌雕已殉情而死。

  杨过待雕不至,观看潭边情景,一瞥眼间,见大树上排列着数十个蜂巢。这些蜂巢比寻常的为大,而在巢畔飞来舞去的,正是昔年小龙女在古墓中驯养出来的异种玉蜂。杨过一见,禁不住“啊”的一声惊呼,双足钉在地下,移动不得,过了片刻,这才走近巢旁察看,只见蜂巢旁糊有泥土,实是人工所为,依稀是小龙女的手迹。

  他定了定神,心想:“遮莫当年龙儿跃下此谷,便在此处居住?”绕着寒潭而行,察看一遍,但见四下削壁环列,宛似身处一口大井之底,常言道:“坐井观天”,但坐在此处,望上去尽是白云浓雾,又怎得见天日?

  杨过折下几根树干,敲打四周山壁,全无异状,凝神察看,发见有几棵大树的树皮曾为人剥去,有些花草畔的石块排列整齐,实非天然,霎时之间,忽喜忽忧,一颗心怦怦的跳个不住,这时已料得定小龙女定在此处住过,但悠悠一十六年,到今日是否玉人无恙,有谁能说?杨过素来不信鬼神,情急之下,终于跪了下来,喃喃祝祷:“老天啊老天,求你保佑我再见龙儿一面。”

  祷祝一会,寻觅一会,终是不见端倪。杨过坐在树下,支颐沉思:“倘若龙儿死了,也当会在此处留下骸骨,除非是骨沉潭底。”记得先前沉入潭时曾见到大片光亮,在身边一闪而过,甚非寻常,其中当有蹊跷,想到此处,一跃而起。

  他大声说道:“好歹也要寻个水落石出,不见她的尸骨,此心不死。”纵身入潭,直往深处潜去,那潭底越深越寒,潜了一会,四周蓝森森的都是玄冰。杨过内力深湛,虽不畏寒,但深处浮力太强,用力冲了数次,也不过再潜下数丈,总无法到底。气息渐促,于是回上潭边,抱了一块大石,再跃入潭中。

  这一次却急沉而下,猛地里眼前一亮,他心念一动,忙放下大石,向光亮处游去,只觉一股急流卷着他的身子冲了过去,已身处地底暗涌潜流之中,光亮处果是一洞。他手脚齐划,洞内却是一道斜斜向上的冰窖。他顺势划上,过不多时,波的一响,冲出了水面,只觉阳光耀眼,花香扑鼻,竟然别有天地,他不即爬起,游目四顾,繁花青草,便如一个极大的花园,花影不动,幽谷无人。

  他又惊又喜,纵身出水,见十余丈外有间茅屋。他提气疾奔,只奔出三四步,立时收住脚步,一步步慢慢挨去,只想:“倘若在这茅屋中仍探问不到龙儿的消息,那可如何是好?”走得越近,脚步越慢,心底深处,实是怕这最后的指望也终归泡影。最后走到离茅屋丈许之地,侧耳倾听,四下里静悄悄地,绝无人声鸟语,惟有玉蜂的嗡嗡微响。

  待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道:“杨某冒昧拜谒,请予赐……赐见。”屋中无人回答。伸手轻轻一推板门,那门呀的一声开了。

  举步入内,一瞥眼间,不由得全身一震,只见屋中陈设简陋,但洁净异常,堂上只一桌一几,此外更无别物,桌几放置的方位他却熟悉之极,竟与古墓石室中的桌椅一模一样。他不加思量,自然而然的向右侧转去,果然是间小室,过了小室,是间较大的房间。房中床榻桌椅,全与古墓中杨过的卧室相同,只是古墓中用具大都石制,此处的却以粗木搭成。

  但见室右有榻,是他幼时练功的寒玉床;室中凌空拉着一条长绳,是他练轻功时睡卧所用;窗前小小一几,是他读数写字之处。室左立着一个粗糙木橱,拉开橱门,只见橱中放着几件树皮结成的儿童衣衫,正是从前在古墓时小龙女为自己所缝制的模样。他自进室中,抚摸床几,早已泪珠盈眶,这时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扑簌簌的滚下衣衫。

  忽觉得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着他头发,柔声问道:“过儿,甚么事不痛快了?”这声调语气,抚他头发的模样,便和从前小龙女安慰他一般。杨过霍地回身,只见身前盈盈站着一个褐衫女子,雪肤依然,花貌如昨,正是十六年来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小龙女。

  两人呆立半晌,“啊”的一声轻呼,搂抱在一起。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是耶非耶?是真是幻?

  过了良久,杨过放声大哭,呜呜咽咽的道:“龙儿,你容貌一点也没有变,我却老了。”小龙女端目凝视,说道:“不是老了,而是我的过儿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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