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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回 巧计埋伏(3)


  椅子装成后,四人从另外两个包袱中取出椅垫、椅套、放在太师椅上。静室之中,霎时间光彩夺目,但见那椅套以淡黄锦缎制成,金黄色丝线绣了九条金龙,捧着中间一个刚从大海中升起的太阳,左边八个字是“中兴圣教,泽被苍生”,右边八个字是“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那九条金龙固是张牙舞爪,神采如生,这十六个字更是银钩铁划,令人瞧着说不出的舒服。在这十六个字周围,缀了不少明珠、钻石、和及诸种翡翠宝石。这庵堂向来朴实,突然之间满室尽是珠光宝气。

  令狐冲拍手喝彩,想起冲虚适才说过,清虚曾在西域学得一手制造机关削器的本事,便道:“任教主见到这张宝椅,那是非坐一下不可。椅中机簧发作,是不是送了他的性命?”冲虚低声道:“任我行应变神速,行动如电,椅中虽有机簧,他只要一觉不妥,立即跃起,须伤他不到。这张椅子脚下,装有药引,通到一堆火药之中。”

  他此言一出,令狐冲和少林寺诸僧均是脸上变色。方证口念佛号:“阿弥陀佛!”冲虚又道:“这机簧的好处,在于有人随便一坐,并无事故,一定要坐到一炷香时分,药引这才引发。那任我行为人多疑,又极精细,突见恒山见性峰上有这样一张椅子,一定不会立即就坐,定是派手下人先坐上去试试。这椅套上既有金龙捧日,又有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字样。魔教中的头目谁也不敢久坐,而任我行一坐上去之后,又一定舍不得下来。”

  令狐冲道:“道长果然设想周到。”冲虚道:“清虚师弟又另有布置,倘若任我行竟是不坐,叫人揭开椅套、椅垫,甚或拆开椅子瞧瞧,只要一拆动,一样的引发机关。成高师侄这次带到宝山来的,共有二万斤炸药。毁坏宝山灵景,那恐怕是在所不免的了。”

  令狐冲心中一寒,寻思:“二万斤炸药,这许多火药一引发,玉石俱焚,任教主固被炸死,盈盈和向大哥也是不免。”冲虚见他脸色有异,说道:“魔教扬言要将贵派尽数杀害,灭了恒山之后,自即来攻我少林武当,生灵涂炭,大祸难以收拾。咱们设此毒计对付任我行,用心虽险,但除此魔头,用意在救武林中千千万万性命。”

  方证大师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为救众生,却也须辟邪降魔。杀一独夫而救千人万人,正是大慈大悲的行径。”他说这几句话时神色十分庄严,一众老僧老道都站起身来,合十低眉,齐声道:“方丈大师说得甚是。”

  令狐冲也知他所言极合正理,朝阳教要将恒山派杀得鸡犬不留,正教各派设计将他炸死,那是天经地义之事,无人能说一句不是。只是要杀死任我行,他心中已是颇为不愿,要杀向问天,更是宁可自己先死,至于盈盈的生死,反而不在顾虑之中。总之两人生死与共,倒不必多所操心。

  眼见众人的目光都射向自己,微一沉吟,说道:“事已至此,朝阳教逼咱们无路可去,冲虚道长这道计策,恐怕是伤人最少的了。”冲虚道:“令狐兄弟说得不错。‘伤人最少’四字,正是我辈所求。”令狐冲道:“晚辈年轻识浅,今日恒山之事,便请方证大师、冲虚道长二位主持大局。晚辈率领本派弟子,同供驱策。”

  冲虚笑道:“这个可不敢当。你是恒山之主,我和方丈师兄岂可喧宾夺主?”令狐冲道:“此事绝非晚辈谦退,实在非谓二位主持不可。”方证道:“令狐掌门之意甚诚,道兄也不必多所推让。眼前大事由我三人共同为首,但由道兄发号施令,以总其成。”

  冲虚再谦虚了几句,也就答应了,说道:“上恒山的各处通道,咱们均已伏下人手,魔教何日前来攻山,事先必有音讯。那日令狐兄弟率领攻打少林寺,咱们由左冷禅策划,摆下个空城计……”令狐冲道:“晚辈胡闹,惶恐之至。”

  冲虚笑道:“想不到昨日之敌,反为今日之友。咱们再摆空城计。那是不行的了,势必启任我行之疑。以老道浅见,恒山全派均在山上抵御,少林和武当两派,也各选数十人出手。明知魔教来攻,少林和武当倘若竟然无人来援,大违常情,任我行这老贼定会猜到其中有诈。”

  方证和令狐冲都道:“正是。”冲虚道:“其余昆仑、峨嵋、崆峒诸派,却不必露面,大伙儿都隐伏在山洞之中。魔教来攻之时,恒山、少林、武当三派人手便竭力相抗,必须打得似模似样。咱三派出手的要都是第一流人才,将对方杀得越多越好,自己须得尽量避免损折。”

  方证叹了口气,道:“朝阳教高手如云,此番有备却至,这一仗打下来,双方死伤必众。”冲虚道:“咱们找一处悬崖峭壁,安排下长绳铁索,斗到分际,眼见不敌,一个个便从长绳缒入深谷,让敌人难以追击。任我行大获全胜之后,再见到这张宝椅,当然得意洋洋的坐了上去去,炸药一引发,任老魔便有天大的本领,那也是插翅难逃。跟着恒山八条上山的通道之上,三十二处地雷同时爆炸,朝阳教教众,再也无法下山了。”

  令狐冲道:“三十二处地雷?”冲虚道:“正是。成高师侄从明日一早起,便将在八条登山的要道之中,每一条路道择四个最险要的所在,埋藏强力地雷。地雷一炸,上山下山,道路全断。魔教教众有一万人上山,教他们饿死一万;二万人上山,饿死二万。咱们学的是左冷禅之旧计,但这一次却不容他们从地道中脱身了。”令狐冲道:“那一次能从少林寺逃脱,确也是侥幸之极。”他突然想起一事,“哦”的一声。冲虚问道:“令狐兄弟可觉安排之中,有何不妥?”

  令狐冲道:“晚辈心想,任教主来到恒山之上,见了这张宝椅,自然十分喜欢。但他也必奇怪,何以恒山派特制了这样一张椅子,绣上‘千秋万载、一统江湖’这八个字?此事若不弄明白,只怕任教主未必就会上当。”冲虚道:“这一节老道也想过了。其实任老魔头坐不坐这张椅子,也非关键之所在,咱们另外暗伏药引,一样的能引发炸药。只不过当他正在得意洋洋的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之际,突然间祸生足底,更足成为武林中谈助罢了。”

  令狐冲道:“那也说得是。”成高道人道:“师叔,弟子有个主意,不知是否可行?”冲虚笑道:“你便说出来,请方丈大师和令狐掌门指点。”成高道:“听说令狐掌门和任教主的小姐原有婚姻之约,只因正邪不同道,才生梗阻。倘若令狐掌门派两位恒山弟子去见任教主,说道瞧在任大小姐面上,特地觅得巧手匠人,制成一张宝椅,送给任教主乘坐,盼望两家休战言和。不管任教主是否答应,但当他上了恒山,见到这张椅子之时,也就不会起疑了。”冲虚拍手笑道:“此计大妙,一来……”

  令狐冲摇头道:“不成!”冲虚一怔,知道讨了个没趣,道:“令狐兄有何高见?”令狐冲道:“任教主要杀我恒山全派,我就尽力担当,智取力敌,皆无不可。他来杀人,咱们就炸他,可是我绝不说假话骗他。”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更无回旋余地。

  冲虚道:“好!令狐兄弟光明磊落,令人钦佩。咱们就这么办。任老魔头生疑也好,不生疑也好,只要他上恒山来意图害人,便叫他大吃苦头。”当下各人商量了御敌的细节,如何抗敌,却何掩护,如何退却,如何引起炸药地雷,一一都相量定当。冲虚极是心细,生怕临敌之际,负责引发炸药之人遇害,另行派定副手。

  当晚方证、冲虚诸人便在见性峰上宿了。次日清晨,令狐冲引导众人到各处细察地形地势,清虚和成高二人选定了埋炸药、安药引、布地雷、伏暗哨的各处所在。冲虚和令狐冲选定了四处绝险之所,作为退路。方证、冲虚、令狐冲、方生四人,各守一处,不让敌人迫近,以待御敌之人尽致缒着长索退入深谷,这才最后入谷,然后挥剑斩断长索,令敌人无法追击。

  当日下午,武当派中又有数十人扮作乡农、樵子,络绎上山,在清虚和成高指点之下,安藏炸药。恒山派女弟子把守各处山口,不令闲人上山,以防朝阳教派出探子,得悉机密。如此忙碌了三日,均已就绪,静候朝阳教到来。屈指计算,离任我行朝阳峰之会将近一月,此人出言必践,定不误期。

  这几日中,冲虚、成高等人甚是忙碌,令狐冲反极清闲,每日里默念方证转授的内功口诀,依法修习,遇有不明之处,便向方证请教。这日下午,仪和、仪清、仪琳、郑萼、秦绢一众女弟子在练剑厅练剑,令狐冲在旁指点。眼见秦绢年纪虽小,对剑术的要旨却是极有悟心,赞道:“秦师妹聪明得紧,这一招已得了诀窍,只不过……”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丹田中一阵剧痛,登时天旋地转,晕倒在地。众弟子大惊,抢上相扶,齐问:“怎么了?”

  令狐冲知道又是体内的异种真气发作,苦于说不出话。众弟子正乱间,忽听得扑簌簌、一声响,两只白鸽直飞进厅来。众弟子齐叫:“啊哟!”

  原来恒山派中养得许多信鸽,当日定闲师太在福建遇敌,定闲、定逸二师太被困龙泉铸剑谷,均曾遣信鸽求救。眼前飞进厅来这两头信鸽,乃守在山下的本派弟子所发。鸽背涂有红色颜料。一见之下,便知是朝阳教大敌攻到了。自从方证大师、冲虚道长来到恒山后,众弟子见有强援到来,一切布置就绪,原已宽心,不料正在这紧急关头,令狐冲却会病发晕倒,却是大大的意外。仪清叫道:“仪质,仪文二师妹,快去禀告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二人应命而去。仪清又道:“仪和师姊,请你撞钟。”

  仪和点了点头,飞身出厅,奔向钟楼。只听得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三长两短的清越钟声,从钟楼上响起,传遍全峰,跟着通元谷、悬空寺、黑龙口各处寺庵中的大钟,也缓缓的响了起来。方证大师事先吩咐负责撞钟之人,一有敌警,便以三长两短的钟声示讯,但钟声必须舒缓有致,以示闲适,不可一听到敌人到来,便在钟声中显得惊慌张皇。只是仪和乃心急之人,法名中虽有一个“和”字,行事却一点也不和,钟声之中,还是流露了急促之意。

  恒山派、少林派、武当派三派人手,当即依照事先安排,分赴各处,以备迎敌。为了减少伤亡,从山脚下见到见性峰顶的各处通道,均是无人把守,索性门户大开,让敌人来到峰上之后,再行接战。钟声停歇后,峰上峰下便即鸦雀无声。昆仑、峨嵋、崆峒诸派来援的高手,都伏在峰下十分隐僻之处,只待朝阳教教众上峰之后,一得号令,便截住他们的退路。

  冲虚为了防备泄漏机密,于山道上埋藏地雷之处,并不告知诸派人士。要知朝阳教神通广大,在昆仑派门人弟子之中暗伏内奸,刺探消息,亦非奇事。令狐冲耳中听得钟声,知道朝阳教大举攻山,小腹之中却如千万把刀正在乱攒乱刺,只痛得抱住肚皮,在地上不住打滚。仪琳和秦绢二人吓得脸上全无血色,当真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仪清道:“咱们扶着令狐掌门去无色庵,且看方证和冲虚道长是何主意。”当下于嫂和另一名老尼姑伸手托在令狐冲胁下,半架半抬,将他扶入无色庵中。

  刚到庵门,只听得峰下砰砰砰砰号炮之声不绝,跟着号角呜呜,鼓声冬冬,朝阳教果然是以堂堂之阵前来攻山。方证和冲虚已得知令狐冲病发,从庵中抢了出来。冲虚道:“令狐兄弟,你尽可放心。我已和凌虚师弟代我掩护武当派退却,掩护贵派之责,由老道负之。”令狐冲点头示谢,方证道:“令狐掌们还是先行退入深谷,以免一与敌人动上了手,便有疏虞。”令狐冲忙道:“万万……万万不可!拿……拿剑来!”冲虚也劝了几句,但令狐冲执意不允,毕竟是恒山之主,旁人也不便勉强。

  忽然间鼓角之盛止歇,只听得叫声如雷,教众高喊:“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听这声音,至少也有四五千人之众。方证、冲虚、令狐冲三人相顾一笑。仪敏捧着令狐冲的长剑,递将过去。令狐冲伸手欲接,右手不住发抖,竟是拿不稳剑。仪敏将剑挂在他腰带之上,忽听得锁呐之声响起,吹奏的音乐甚为悦耳动听,并无杀伐之音。有数人一齐朗声说道:“朝阳教圣教主,欲上见性峰来,和恒山派令狐掌门相会。”正是朝阳教诸长老齐声而道。

  方证说道:“朝阳教先礼后兵,咱们也不可太小气。令狐掌门,便让他们上峰来如何?”令狐冲点了点头,便在此时,腹中又是一阵剧痛,无可奈何之际,姑且以风清扬的内功心法一试,可是练这内功的初步法门,系导引体内的真气,盘旋丹田,其时他体内十数股异种真气正自纠缠冲突,搅扰不清,再加导引盘旋,那无异是引刀自戕,痛上加痛,但反正已痛到了极点,当下也不及细思后果,便依法盘旋。果然真气撞击之下,比小腹中内家高手的气功掌力更为难当,但盘旋一下,十余股真气便如是细流归支流、支流汇大川,隐隐似有轨道可循,虽然剧痛如故,却已不是乱冲乱撞,冲击之处,心下已先有知。

  只听得方证缓缓说道:“恒山派掌门令狐冲、武当派掌门冲虚道人,少林派掌门方证,恭候朝阳教任教主大驾。”他声音并不甚响,缓缓说来,却是送得极远,直达峰下。朝阳教合十长老的声音,大声叫喊,才将声音送上峰上,方证只是随口说出,听来平平淡淡,其实内力之深,可说是当世无俦。

  令狐冲暗运内功心法有效,索性盘膝坐下,目观鼻,鼻观心,左手抚胸,右手按腹,依照方证转授的法门,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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