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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回 巧计埋伏(2)


  令狐冲点头道:“先师昔常教诲,自来正邪不两立,魔教和我正教各派,连年相斗,仇怨极重。晚辈识浅,只道双方各让一步,便可化解,殊不知任教主与晚辈渊源虽深,到头来终还须兵戎相见。”方证道:“你说双方各让一步,便可化解,这句话本来是不错的。朝阳教和我正教各派连年相斗,其实也不是为了甚么非拚个你死我活的原因,只是双方首领都想独霸武林,意欲扑灭对方。那日老衲与冲虚道长,令狐掌门三人在悬空寺中晤谈,深以嵩山左掌门混一五岳剑派为忧,便是怕他这独霸武林的野心。”说着叹了口长气,缓缓的道:“听说朝阳教教主有句话说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既存此心,武林中如何更有宁日?须知江湖之上,派别不同,武功亦异,宗旨行事,好恶大相径庭。一统江湖,万不可能。”令狐冲深然其说,道:“方丈大师说得甚是。”

  方证道:“朝阳教任教主既说一个月之内,要将恒山之上杀得鸡犬不留。他言出如山,绝无更改。现下少林、武当、昆仑、峨嵋、崆峒各派的好手,都已聚集在恒山脚下了。”

  令狐冲吃了一惊,“啊”的一声,跳起身来,说道:“有这等事?诸派前辈来援,晚辈蒙然不知,当然该死之极,不……不知方丈大师何以得知朝阳教要攻恒山?”方证道:“老衲接到一位前辈的传书,方才得悉。”令狐冲道:“前辈?”心想方证大师在武林中辈份极高,如何更有人是他的前辈。方证微微一笑,道:“这位前辈,是华山派的名宿,曾经教过令狐掌门剑法的。”

  令狐冲大喜,叫道:“风太师叔!”方证道:“正是风前辈。这位风前辈派了六位朋友到少林寺来,示知令狐掌门当日在朝阳峰上的言行。这六位朋友虽然说话有点缠夹不清,不免有些啰唆,但说了几个时辰,老衲耐心听着,到后来终于也明白了。”说到这里,忍不住微笑,令狐冲笑道:“是桃谷六仙?”方证笑道:“正是桃谷六仙。”

  令狐冲大喜,道:“到了华山后,我便想去拜见风太师叔,但诸种事端,纷至沓来,直至下山,始终没能去向他老人家磕头。想不到他老人家暗中都知道了。”方证道:“这位风前辈行事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老人家既在华山隐居,朝阳教在华山这般肆无忌惮的横行,他老人家岂能置之不理?好像桃谷六仙在华山胡闹,给风老前辈擒住了,关了几天,后来就命他们到少林寺来传书。”

  令狐冲心想:“桃谷六仙给风太师叔擒住之事,一定隐瞒不说,但东拉西扯之际,一定还是免不了露出口风。”说道:“不知风太师叔要咱们怎么办?”方证道:“风老前辈的信中,写得很是谦虚,只说听到有这么一回事,特地命人通知老衲,又说令狐掌门是他老人家心爱的弟子,这番在朝阳峰上力拒魔教之邀,他老人家瞧着很是欢喜,要老衲推爱照顾。其实令狐掌门武功胜老衲十倍,‘照顾’二字,是他老人家言重了。”令狐冲心下感激,躬身道:“方丈大师照顾晚辈,早已非止一次。”

  方证道:“不敢当。老衲既知此事,别说风老前辈有命,自当遵从,单凭着贵我两派的渊源,令狐掌门与老衲的交情,也不能袖手。何况此事关涉正教各派的生死存亡,朝阳教若是毁了恒山,难道能放过少林、武当各派?因此也立即发出书信,通知各派,集齐恒山,和朝阳教决一死战。”

  令狐冲那日自华山朝阳峰下来,已是心灰意懒,眼见朝阳教这等声势,恒山派绝非其敌,只等任我行那一日率众来攻,恒山派上下奋力抵抗,一齐战死便是。虽然也有人献议向少林、武当诸派求救,但令狐冲只问得一句:“就算少林、武当两派一齐来救,能挡得住魔教的攻击吗?”献议之人便即哑口无言。

  令狐冲又道:“既是无法救得恒山,又何必累得少林、武当徒然损折不少高手?”在他内心,又实在不愿和任我行、向问天等人相斗,和盈盈共结连理之望既绝,不知不觉便生出一种自暴自弃的念头,只觉活在世上索然无味,还不如早早死了的干净。此刻见方证受了风清扬之托,大举来援,精神为之一振,但真要和朝阳教中这些人拚死相斗却还是提不起兴致。

  方证又道:“令狐掌门,出家人慈悲为怀,老衲绝不是好勇斗狠之徒。此事如能善罢,自然再好也没有,但咱们让一步,任教主进一步,今日之事,并不是咱们不肯让,而是任教主非将我正教各派尽教诛灭不可。除非咱们人人向他磕头,高呼‘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阿弥陀佛!’”他在“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十一字之下,加上一句“阿弥陀佛”,听来十分滑稽,令狐冲不禁笑了出来,说道:“正是。晚辈一听到什么‘圣教主’,什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全身便起鸡皮疙瘩。晚辈喝酒三十碗不醉,多听得几句‘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忍不住头晕眼花,当场便会醉倒。”

  方证微微一笑,道:“他们朝阳教这种咒语,当真厉害得紧。”他顿了一顿,又道:“风前辈在朝阳峰上,见到令狐掌门头晕眼花情景,特命桃谷六仙带来一篇内功口诀,要老衲代传令狐掌门。桃谷六仙说话夹缠不清,口授内功秘诀,倒是条理分明,十分难得。便请令狐掌门带路,赴内堂传授口诀。”

  令狐冲恭恭敬敬的领着方证大师来到一间静室之中。这是风清扬命方证代传口诀,犹如太师叔本人亲临一般,当即向方证跪了下去,说道:“风太师叔待弟子恩德如山。”方证也不谦让,受了他跪拜,说道:“风前辈对令狐掌门期望极厚,盼你依照口诀,勤加修习。”令狐冲道:“是,弟子遵命。”当下方证将口诀一句句念了出来,令狐冲用心记诵。这口诀也不甚长,前后只数百字。方证一遍念毕,要令狐冲心中暗记,过了一会,又念了一遍。前后一共念了五次,令狐冲从头背诵,记忆无误。

  方证道:“风前辈所传道内功心法,虽只寥寥数百字,却是博大精深,非同小可。咱们叨在知交,恕老衲直言。令狐掌门剑术虽精,于内功一道,似乎并不擅长。”令狐冲道:“晚辈于内功所知只是皮毛,大师不弃,还请多加指点。”方证点头道:“风前辈这内功心法,和少林派内功自是颇为不同,但天下武功殊途同归,其中根本要旨,亦无大别。令狐掌门若不嫌老衲多事。便由老衲试加解释。”

  令狐冲知他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人,得他指点,无异是风太师叔亲授,风太师叔所以托他传授,当然亦因他内功精深之故,忙躬身道:“晚辈恭聆大师教诲。”方证道:“不敢当!”当下将那内功心法一句句的详加剖析,又指点种种吸呼、运气、吐纳、搬运之法。令狐冲背那口诀,本来只是强记,经方证大师这么一加剖析,这才知每一句口诀之中,都包含着无数精奥的道理。

  令狐冲悟性原来极高,但这些内功的精要每一句都足供他思索半天,好在方证大师不厌求详的细加说明,令他登时窥见了武学中另一个从未涉足的奇妙境界。他叹了口气,说道:“方丈大师,晚辈这些年来在江湖上大胆妄为,实因不知道自己浅薄,思之惊为汗颜。虽然晚辈命不久长,无法修习风太师叔所传的精妙内功。但古人好像有一句话,说什么早上听见大道理,晚上死了也不要紧,是不是这样说的?”方证道:“朝闻道,夕死可矣!”令狐冲道:“是了,便是这句话,我听老师说过的。今日得聆大师指点,真如瞎子开了眼一般,就算更无日子修练,也是一样的喜欢。”

  方证道:“我正教各派,俱已聚集在恒山左近,待得朝阳教来攻,大伙儿和之周旋,也未必会输。令狐掌门何必如此气沮?这内功心法自非数年之间所能练成,但练成一日有一日的好处,练一时有一时的好处。这几日左右无事,令狐掌门不妨便练了起来。乘着老衲在贵山打扰,正好共同参研。”令狐冲道:“大师盛情,晚辈感激不尽。”

  方证道:“这当儿只怕冲虚道兄也已到了,咱们出去瞧瞧如何?”令狐冲忙站起身来,说道:“原来冲虚道长大驾到来,当真怠慢。”当下和方证大师二人回到外堂,只见佛堂中已点了烛火。二人这番传功,足足花了四个多时辰,天色早已黑了。

  只见三位老道坐在蒲团之上,正和方生大师等说话,其中一人正是冲虚道人,一见方证和令狐冲出来,忙起立行礼。令狐冲拜了下去,说道:“恒山有难,诸承道长千里来援,敝派上下,不知何以为报。”

  冲虚道人忙即扶起,笑道:“老道来了好一会啦,得知方丈大师正和小兄弟在内室参研内功精义,不敢打扰。小兄弟现买现货,学到精妙内功,待任我行上来,便在他身上使使,教他大吃一惊。”令狐冲道:“这内功心法博大精深,晚辈数日之间,那里学得会?听说峨嵋、昆仑、崆峒诸派的前辈,也都到了,该当请上山来,共议大计才是,不知众位前辈以为如何?”

  冲虚道:“他们躲得极是隐秘,以防为任老魔头手下的探子所知,若请大伙儿上山,只怕泄漏了消息。咱上山来时,也都是化装了的,否则贵派子弟怎地不先来通报?”令狐冲想起和冲虚道人初遇之时,他化装成一个骑驴的老者,另有两名汉子相随,其实也均是武当派中的高手,可是当时一点也瞧不出来。细看之下,认得另外两位老道,便是昔日在湖北道上曾和自己比过剑的那两个汉子,躬身笑道:“两位道长好精的易容之术,若非冲虚道长提及,晚辈竟是想不起来。”那两个老道那时扮着乡农,一个挑柴,一个挑菜,气喘吁吁,似乎全身是病,此刻却是精神奕奕,只不过眉目,还依稀认得出来。

  冲虚指着那扮过挑柴汉子的老道说:“这位是清虚师弟。”指着那扮挑菜汉子老道说:“这位是我师侄,道号成高。”四人相对大笑,清虚和成高道:“令狐掌门好高明的剑术。”冲虚道:“我和这位师弟师侄,剑术是算不得很精,但他们年轻之时,曾在西域住过十几年,却各学得一项特别本事,一个精擅机关削器之术,一个则是善制炸药。”令狐冲道:“那是世上少有的本事了。”冲虚道:“令狐兄弟,我带他们二人来,另有一番用意。盼望他们二人能给咱们办一件大事。”

  令狐冲不解,随口应道:“办一件大事?”冲虚道:“老道不揣冒昧,带了一件物事来到贵山,请令狐兄弟过目。”他为人洒脱,不如方证之拘谨,所以一个称他为“令狐兄弟”,另一个却叫他“令狐掌门”。令狐冲满腹狐疑,要看他从怀中取出什么物事来。

  冲虚笑道:“这东西着实不小,怀中可放不下。清虚师弟,你叫他们拿进来吧。”清虚答应了出去,不久便引进四个乡农模样的汉子来,各人赤了脚,都挑着一担菜。清虚道:“见过令狐掌门和少林寺方丈。”那四名汉子一齐躬身行礼。

  令狐冲知他们必是武当派中身份不低的人物,当即客客气气的还礼。清虚道:“取出来,装起来吧!”四名汉子将担中的青菜萝卜取出,下面露出几个包袱,打开包袱,是许多木条、铁器、螺钉、机簧之属。四个人行动极是迅速,将这些家伙拚嵌斗合,片刻间装成了一张太师椅子。令狐冲更是奇怪,寻思:“这张太师椅中装了这许多机关弹簧,不知有何用处,难道是以供修练内功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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