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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密商大计(3)


  令狐冲道:“晚辈发见了后洞中的奇事之后,变故迭生,一直没机缘向师父、师娘提起此事。”冲虚道:“你剑法如此精妙,便是从石壁的那些图形中学来了?”令狐冲道:“那倒不是。晚辈的剑法,除了师父岳先生启蒙教导之外,是风太师叔祖传授。”方证和冲虚点了点头。三个人说了半天话,太阳快下山了,照映得半天皆红。

  方证道:“魔教十长老虽在华山送命,但华山派闵肃、朱子风,二人手录的‘葵花宝典’,还是给魔教中人夺了去。任教主说传给东方不败的,便是那部手录本了。这部手录本是不齐全的,本上所录,只怕还不及林远图之所悟。”

  方证道:“嗯,林远图便是你林师弟的曾祖,福威镖局的创办人,以七十二路辟邪剑法镇慑群小的便是他了。”令狐冲道:“这位林前辈,也曾得见‘葵花宝典’吗?”方证道:“他……他……他便是渡元禅师,便是红叶禅师的弟子。”令狐冲身子一震,道:“原来如此。这可……这可……”方证道:“渡元禅师本来姓林,还俗之后,便复了本姓。”

  令狐冲道:“原来林师弟的曾祖父,以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威震江湖的林前辈,便是这位渡元禅师,那真是……那真是料想不到。”那天晚上在衡山城外破庙之中林震南临死时的情景,蓦地里涌上心头。方证道:“渡元就是远图,这位前辈禅师还俗之后,复了原姓,却将他法名颠倒过来,取名为远图,后来娶妻生子,创立镖局,在江湖上轰轰烈烈的干了一番事业。这位林前辈立身甚正,吃的虽是镖局子饭,但行侠仗义,急人之难,他不在佛门,行的却是佛门之事。一个人只要心地好,心即是佛,是否出家,那也没多大分别。红叶禅师当然不久便知道这位林镖头便是他的得意弟子,但听说师徒之间,以后也没来往。”

  令狐冲道:“这位林前辈从华山派的闵朱二位前辈口中,获知‘葵花宝典’的精要,不知那‘辟邪剑谱’又从何而来?而他传下来的辟邪剑法,却又不甚高明?”方证向冲虚道:“道兄,剑法之道,你是大行家,比我懂得多了,这中间的道理,你向令狐少侠说说。”冲虚笑道:“你这么说,若非多年知己,老道可要生气,怪你取笑我了。当今剑术之精,又有谁及得上令狐少侠?”

  方证道:“令狐少侠剑术虽精,剑道上的学问,却远不及你。大家是自己人,无话不说,那也不用客气。”冲虚叹道:“其实以老道之所知,与剑道中浩如烟海的学问相比,那只是太仓一粟而已。”他向令狐冲道:“今日林家的辟邪剑法平平无奇,而当年林远图前辈以此剑法威震江湖,却是确定不移之事实。当年青城派掌门长青子,号称三陕以西,剑法第一,却也败在林前辈手下,那是众所周知的。今日青城派的剑法,可就比福威镖局的辟邪剑法强得太多,其中一定别有原因。这个道理,老道已想了很久,其实,学剑之士,人人都想过这个道理。”

  令狐冲道:“林师弟家破人亡,父母双双惨死,便是由于这个疑团难解而起。”冲虚道:“正是。辟邪剑法的威名太甚,而林震南的武功太低,这中间的差别,自然而然令人推想,定然是林震南太蠢,学不到家传武功。进一步便想,倘若这剑谱落在我手中,定然可以学到当年林远图那辉煌显赫的剑法。老弟,百余年来以剑法驰名的,原不只林远图一人。但少林、武当、峨嵋、昆仑、青城以及五岳剑派诸派,后代各有传人,旁人决计不会去打他们的主意,只因林震南武功低微,那好比一个三岁娃娃,手持黄金,在闹市之中行走,谁都会起心抢夺了。”

  令狐冲道:“这位林前辈既是红叶禅师的高足,然则他在莆田少林寺中,早已学到了一身惊人武功,什么辟邪剑法,说不定只是他将少林派剑法略加变化而已,未必真的另有剑谱。”冲虚道:“这么想的人,本来也是不少。不过辟邪剑法确与少林派武功截然不同,任何学剑之士,一见便知。嘿嘿,起心的人虽多,终究还是青城矮子脸皮最老,他先下手为强,居然是第一个动手。可是余矮子脸皮虽厚,脑筋却笨,那里及得上你师父岳先生不动声色,坐收巨利。”

  令狐冲脸上变色,道:“道长,你……你说什么?”冲虚微微一笑,道:“那林平之拜入了你华山门下,辟邪剑谱自然跟着带进来了。听说岳先生有个独生爱女,也要许配你那林师弟,是不是?果然是深谋远虑。”

  冲虚道人初时说到岳不群不动声色“坐收巨利”之时,令狐冲听他辱及师尊,心下颇为忿怒,但及后又听他说到师父“深谋远虑”,突然想起,那日师父派遣二师弟劳德诺化装成一老翁,携带小师妹到福州城外开设酒店,当时不知师父的用意,此刻想来,自是为了针对福威镖局。又想林震南武功平平,师父如此处心积虑,若说不是为了辟邪剑谱,又为了什么?只是师父所用的策略乃是巧取,不像余沧海和木高峰那样豪夺罢了。他随即又想:“小师妹是个年轻闺女,师父为什么她要抛头露面,长期在福州城外开设酒店?”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头涌起一阵寒意,突然之间省悟:“师父要将小师妹许配给林师弟,其实是在他二人相见之前,早就有这个安排了。”

  方证和冲虚见他脸上阴晴不定,神气甚是难看,知他向来尊敬师父,这番话颇伤他脸面。方证道:“这些言语,也只是老衲与冲虚这儿闲谈之时,妄加推测。尊师为人方正武林中向有君子之称。只怕我们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冲虚微微一笑。

  令狐冲心下一片混乱,只盼冲虚所言非实,但内心深处,却知道他每一句话都说的是实情,过了一会,问道:“那日在少林寺中,左盟主和任教主相斗之时,以指作剑,向问天大哥说道这是辟邪剑法。其中缘由,还请道长赐教。”

  冲虚道人摇了摇头,道:“这道理我也推想不出,说不定左冷禅威逼令师,将剑谱强夺了去,也或许令师以剑谱与左冷禅共同参悟。左冷禅武功见地,俱比令师为高,二人若是共参,于令师也是大有益处。再说,左冷禅以指作剑所使的剑法,是否就是辟邪剑法,我们也难以确定。”

  令狐冲道:“林师弟家传的辟邪剑法,我们华山门下却是人人见过的。那日左盟主所使,有几招似乎相同,有几招却又大异。”他想到那日林震南在破庙中临死时的言语,道:“林师弟的父亲林家世伯,胸襟不广,他要我传话,却又怕我偷看他家的剑谱。”

  冲虚道:“他要你传什么话了?”令狐冲道:“林家世伯受了青城派的虐待,又受塞北明驼木高峰的逼供,弟子见到他时,已是气息奄奄。他要弟子传话给林师弟,说道福州向阳巷老宅地窖中的物事,是他家祖传之物,要他好好保管。这物事便是那件上载辟邪剑谱的袈裟……啊是了,原来林远图前辈本是和尚,所以他向阳巷老宅之中,有一佛堂,而那剑谱,又书写在一件袈裟之上。”冲虚道:“猜想起来,他在华山与闵肃、朱子风两位前辈探讨葵花宝典,一字一句,记在心里,当时他尚是禅师,到得晚上,便笔录在裟袈之上。”

  令狐冲道:“说也好笑,那林世伯却又加上一句,说道远图公留有遗训,凡我子孙,不得启视,否则有无穷祸患,要他好好记住了。他显然是放心不下,怕我霸占了他家祖传的物事,以‘无穷祸患’来吓人。”冲虚道:“他这句话,后来跟你林师弟说了没有?”令狐冲道:“我答应把话传到,自是照办。”方证道:“时至今日,这部葵花宝典上所载的武学秘奥,魔教手中有一些,令师岳先生手上有一些,似乎嵩山派左盟主手中也有一些,怕只怕左冷禅心有不足,得知所见并非全豹,要想灭了魔教,吞并少林,将整部葵花宝典都收归嵩山,武林中就此多事了。”

  令狐冲道:“两位前辈识见非凡,就那日少林寺中之所见,左冷禅出招的手法之中,当真已杂有‘葵花宝典’的武功了吗?”方证沉吟片刻,向冲虚道:“道兄高见如何?”冲虚道:“我们僧道二人,都未见识过‘葵花宝典’,但若凭常理推断,嵩山派剑法中固然无法化出这等招式,而左冷禅自己,凭空也创想不出。”方证道:“正是。只不过左冷禅纵然看到了‘葵花宝典’,或是‘辟邪剑谱’,所领悟者也属有限,是以也对付不了任教主。下月十五他召集五岳剑派齐集嵩山,推选掌门,令狐少侠有何高见?”令狐冲微笑道:“那有甚么推选的?掌门人之位,自然是非左冷禅莫属了。”方证道:“令狐少侠便不加反对吗?”

  令狐冲道:“他嵩山、泰山、衡山、华山四派早已商会,我恒山派孤掌难鸣,纵然反对,只恐也是枉然。”方证道:“以老衲之见,少侠一上来该当反对五派合并,理正辞严,他嵩山派未必说得人心尽服。倘有五派合并之议已成定局,掌门人一席,便当以武功决定。少侠若是全力施为,剑法上当可胜得过左冷禅,索性便将这掌门人之位抢在手中。”令狐冲呆了一呆,道:“我……我……”冲虚道:“老道和方丈大师曾商议良久,均觉老弟是个直性子人,又于名利一关,看得甚淡,你倘若做了五岳派的掌门人,老实说,五岳派不免门规松弛,众弟子行为放纵,未必是武林之福……”

  令狐冲哈哈一笑,道:“道长说得真对,要我去管束别人,那如何能够?上梁不正下梁歪,我令狐冲自己,便是个好酒贪杯的无行浪子。”冲虚道:“浮滑无行,为害不大,野心勃勃,可害得人多了。老弟若做五岳派掌门,第一,不会大动干戈,想去灭了魔教;第二,不会来吞并我少林、武当;第三,大概吞并峨嵋、昆仑诸派的兴致,老弟也不会太高。”

  方证微笑道:“老衲和冲虚道兄如此打算,虽说是为江湖同道造福,一半也是自私自利。”冲虚道:“打开天窗说亮话,老和尚老道士来到恒山,一来是为老弟捧场,二来是为正邪双方万千同道请命。”方证合什道:“阿弥陀佛,这杀劫一起,可不知伊于胡底了。”

  令狐冲沉吟道:“两位前辈如此吩咐,令狐冲本来不敢推辞,但两位明鉴,晚辈后生小子,做这恒山掌门,已是狂妄之极,再做五岳派掌门,只怕给天下英雄笑掉了牙齿。这么看,做五岳派掌门,晚辈万万不敢,但三月十五这一天,晚辈一定到嵩山去大闹一场,说甚么要左冷禅做不成五岳派掌门。令狐冲成事不足,搞捣乱或许还行。”冲虚道:“一味捣乱,也不成话,倘若事势所逼,你非做掌门不可,那时却不能推辞。”令狐冲只是摇头。

  冲虚道:“你若不跟左冷禅抢,当然是他做了掌门,那时五派归一,左掌门手操生杀之权,第一个自然来对付你。”令狐冲默然,叹了口气,道:“那也无可奈何。”冲虚道:“就算你一走了之,他捉你不到,左冷弹对付你门下的弟子,却也不会客气。

  定闲师太交在你手上的这许多弟子,你任由她们听凭左冷禅宰割么?”令狐冲伸手在栏干一拍,大声道:“不能。”冲虚又道:“那时你华山派的师父、师娘、师弟、师妹,左冷禅奸诈深刻,一定也容他们不得。数年之间,他们一个个大祸临头,你也忍心不理吗?”

  令狐冲心头一凛,退后两步,向方证与冲虚二人深深作揖,说道:“多蒙二位前辈指点,否则令狐冲不自努力,贻累多人。”方证、冲虚行礼作答。方证道:“三月十五,老衲、冲虚道兄率同本门弟子,前赴嵩山,为令狐少侠助威!”冲虚道:“他嵩山派若有什么不轨异动,我们少林、武当两派自当出手制止。”令狐冲大喜,道:“得有二位前辈在场,主持大局,谅那左冷禅也不敢胡作非为。”

  三人计议已罢,虽觉前途多艰危,但心下既有成算,便觉宽怀。冲虚笑道:“咱们回去吧!新任掌门人突然不见,只怕大家已在担心。”三人转过身来,刚走得七八步,突然间三人同时停步,令狐冲喝道:“甚么人?”他察觉天桥彼端传来许多人的呼吸之声,显然悬空寺左首的灵龟阁中伏得有人。他一声呼喝甫罢,只听得砰砰砰几声响,灵龟阁的几扇窗户同时被人击飞,窗口中露出十余枝长箭的箭头,对准了三人。便在此时,身后神蛇阁的窗门也为人击飞,窗口中也有十余人弯弓搭箭,对准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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