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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 临终重托(2)


  令狐冲想起在华山时师父、师娘日常说起的魔教种种恶行,这两日来又亲眼见到魔教偷袭恒山派的鬼蜮技俩,说道:“魔教为非作歹,在下岂能与之同流合污?那任我行,绝不是我的师父。师太放心,在下的恩师人品端方,行侠仗义,乃是武林中人所仰的前辈英雄。”

  定静师太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似乎大为放心,断断续续的道:“我……我是不成的了,相烦足下将恒山派……这……这些弟子们,带……带……”她说到这里,呼吸急促,隔了一阵,才道:“带到福州无相庵中……安顿,我掌门师妹……日内……就会赶到。”

  令狐冲道:“师太放心,你休养几天,就会痊可。”定静师太道:“你……你答应了吗?”令狐冲见她双眼凝望着自己,满脸是切盼之色,唯恐自己不肯答应,便道:“师太如此吩咐,自当照办。”

  定静师太微微一笑,道:“阿弥陀佛,这副重担,我……我本来……本来是不配挑的。少侠……你到底是谁?”令狐冲见她眼神涣散,呼吸极微,已是命在顷刻,不忍再瞒,凑嘴到她耳边,悄声道:“定静师伯,晚辈是华山门下弃徒令狐冲的便是。”定静师太“啊”的一声,道:“你……你……”一口气转不过来,就此气绝。

  令狐冲叫道:“师太,师太。”探她鼻息,呼吸已停。恒山派群弟子放声大哭,荒原之上,一片哀声。几枝火把掉在地下,逐次熄灭,四周黑沉沉地,更显凄凉。

  令狐冲心想:“定静师太也算得是一代高手,却遭宵小所算,命丧荒郊。她是个与人无争的出家老尼,魔教却何以总是放她不过?”突然之间,心念一动:“那蒙面人的首脑临去之时!叫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识相些,这就去吧!’魔教中人自称本教为‘朝阳神教’,听到‘魔教’一字,认为是污辱之称,为甚么这人却口出‘魔教’?他口中既提到‘魔教’,那便不是魔教中人了。那么这一伙人是甚么来历?”耳听得众弟子哭声甚悲,当下也不去打扰,倚在一株树旁,片刻便睡着了。

  次晨醒来,见几名年青弟子在定静师太的尸身旁守护,年轻的姑娘、女尼们大都蜷缩着身子,睡在其旁。令狐冲心想:“要本将军率领这一批女人赶去福州,当真是古里古怪,不伦不类。好在我本也要去福州,率领是不必,我沿途保护便是。”当下咳嗽一声,走将过去。

  于嫂、仪和、仪清、仪质、仪真等几名为首的弟子都向他合什行礼,说道:“贫尼等得蒙大侠搭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师伯不幸遭难,圆寂之际重托大侠,此后一切还望吩咐,自当遵行。”她们都不再叫他作将军,自然明白他这将军是个冒牌货了。

  令狐冲道:“什么大侠不大侠,难听得很,你们如果瞧得起我,还是叫我将军好了。”于嫂等互望了一眼,只得点头。令狐冲道:“我前晚发梦,梦见你们给一个婆娘用毒乐迷倒,都躺在一间大屋之中,后来怎地到了这里?”

  仪和道:“我们给迷倒后人事不知,后来那些贼子用冷水浇醒了我们,松了我们脚下绑缚,将我们赶入了一条地道,出来时已在镇外,一路足不停步的拉着我们快奔。走得慢一步的,这些贼子用鞭子抽打。天黑却仍是不停,后来师伯追来,他们便围住了师伯,叫她投降……”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哭了出来。

  令狐冲道:“这些毛贼似乎不是魔教中人,一路之上,可听出些什么端倪么?”仪和道:“他们……他们当然是魔教的妖人了,若不是魔教妖人,那会如此阴险狠毒,不讲江湖义气?”她心直口快,只道世上除了魔教中人之外,更无别的坏人。仪清却道:“将军,我听到一句话,却起了些疑心。”令狐冲道:“一句什么话?”仪清道:“我听得一个蒙面人说道:‘五师兄吩咐,大家脚下加紧些,路上不可喝酒,以免误事。到了福州之后,再请大家喝个痛快。’”

  令狐冲道:“此话不对,一路上有酒便喝,何必到了福州才喝?”仪清不理他打岔,说道:“贫尼心想,他们魔教中人,互相不称兄道弟,又想魔教教众戒荤戒酒,喝个痛快之言有些不对。”令狐冲心想:“这个小尼姑很是细心,颇有见识。”但口中却道:“戒荤戒酒,最是不通。若是大家不喝酒,辛辛苦苦酿了酒出来干甚么?那些猪羊鸡鸭,又何必生在世上?”

  仪清不去跟他辩论吃荤吃酒之事,说道:“将军,眼前之事,如何办理,还望示下。”令狐冲摇头道:“和尚尼姑的事情,本将军一窍不通,要我吩咐示下,当真是瞎缠三官经了。本将军升官发财,最是要紧,这就去也。”迈开大步,疾向北行。众弟子大叫:“将军,将军!”令狐冲那去理会?但他转过山坡后,便躲在一株树上,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但见恒山众女弟抬着定静师太的尸身哭哭啼啼的上路。他速速跟在后面,暗中保护。

  且喜一路无事,众弟子将定静师太收殓了,雇了夫子,将棺木运到福州。这么一来,走得更加慢了。令狐冲直到眼见恒山一行人和那棺木进了福州城东的一座尼庵,而那尼庵的匾额确是写着“无相庵”三字,这才嘘了一口长气,心想:“大将军统率小尼姑,那是世上从所未有的奇事,幸喜这副担子,总算是交卸了。我答应定静师太,将她们带到福州无相庵,这不是都进了无相庵么?”

  他转过身来,走向大街,待要向行人打听“福威镖局”的所在,突见人丛中一个青衣汉子脸上神色十分古怪,急速转头,快步走开。令狐冲心念一动:“不对!这人为何一见我立刻避开?”他是个十分机警之人,随即省悟:“是了!我在廿八铺内外两番对敌,均是这副打扮,只怕道上传言早已沸沸扬扬,说什么魔教前任教主任我行复出,这么长,这么短,穿戴的便是这样一副德行。这汉子是武林中人,说不定还是那晚蒙面人中之一,可将我认出来啦,那可须得另换装束,否则极是不便。”当下便去投店住宿,到街上去买衣更换。

  走了几条街,没见到有旧衣店,突然之间,一个极熟悉的声音钻进耳中:“小林子,你到底陪不陪我去喝酒?”

  令狐冲一听到这声音,胸口一热,脑中一阵晕眩。他千里迢迢的来到福建,为的就是想听到这个声音,想见到这声音主人的脸庞。可是此刻当真听见了,却不敢转过头去。自己早已易容改装,小师妹自然认不出来,但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一个人竟似泥塑木雕般呆住了,泪水不由自主的涌到眼眶之中,望出来模糊一片。只这么一个称呼,这么一句话,便知小师妹跟林师弟十分亲热,想象他二人一路之上,不知享尽了多少旎绮的风光。

  只听得林平之说道:“我没功夫。师父交下来的功课,我还没练熟呢。”岳灵珊道:“这三招剑法,容易得紧。你陪我喝了酒后,我就教你其中的窍门,好不好呢?”林平之道:“师父,师娘吩咐过的,要咱们这几天别在城里胡乱行走,以免招惹是非。我说呢,咱们还是回去吧。”岳灵珊道:“难道街上逛一逛也不许么?我就没见到什么武林人物。再说,就是有江湖豪客到来,咱们跟他河水不犯井水,又怕什么了?”两人一面说,一面渐渐走远。

  令狐冲倏地转过身来,只见岳灵珊苗条的背影在左,林平之高高的背影在右,二人并肩而行。岳灵珊穿的是一件湖绿色衫子,下面是翠绿的裙子。林平之则是一件淡黄色的长袍。两人衣履鲜洁,单看背影,便是一双才貌相当的璧人。令狐冲胸口便如有什么东西塞住了,几乎是气也透不过来。他和岳灵珊一别数月,虽然思念不绝,但今日一见,才知相爱之深。他手探腰刀之柄,恨不得抽出刀来,就此一刀横颈自刎。突然之间,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登时一交坐倒。

  长街之上,行人如鲫,众人突见一名军官坐倒在地,都围了拢来,七张八嘴的询问。令狐冲定了定神,慢慢站了起来,脑中兀自晕眩,心想:“我是永远不能跟他二人相见的了。徒自苦恼,复有何益?今晚我留书一通,告知师父师娘,暗中见上他两位老人家一面,从此远赴异域,再不踏入中原一步。”伸臂推开行人,也不再去买衣改装,回到店中唤酒大喝。他酒量本宏,但酒入愁肠,却是易醉,只喝得三斤名酒,已是大醉,和衣倒在床上便睡。

  睡到中夜醒转,将店小二叫了进来,问明了“福威镖局”的所在,要他取来笔砚,提笔写了封信给岳不群夫妇,上款只写“书奉华山掌门岳大侠岳夫人”,说明任我行重入江湖,将与华山派作对,此人武功奇高,务请小心在意,下款写了“知名不具”四字。他故意将笔划写得歪歪斜斜,好教岳不群认不出来,只是语气恭敬,显得是一名武林后辈所书。写罢书信,又将店小二叫了进来,一指将他点倒,便剥他身上衣衫。

  那店小二睁大了眼睛,说不出的惊慌。令狐冲剥下他衣衫后,换在自己身上,将一身军官装束包成一包,挟在胁下,将三两银子抛在店小二身旁,喝道:“本将军前来办案拿贼,借你衣衫一用。你若是泄漏半点风声,教那江洋大盗逃了,回头就捉去当贼党办理。这三两银子除了房饭钱外,都赏给你。”店小二开口不得,不住的点头。

  令狐冲越墙而出,径往福威镖局奔去。这镖局建构宏伟,极是易认,离客店又不甚远,不多时便已见到镖局外的两根旗杆。旗杆上并未悬旗,想来林平之自从父母双亡后,专心练武,不再重理旧业。他绕到镖局后院,心想:“不知师父、师娘住在何处?此刻当已入睡,今晚先行投书,明日再来见他二位一面。”眼见镖局中灯火尽熄,更无半点声息。

  便在此时,只见左边墙头人影一闪,一条黑影越墙而出,瞧身形是个女子。令狐冲几个起落,绕到镖局之前,只见这女子向西南角上奔去,所使轻功正是本门身法。他提气追将上去,瞧那背影,依稀便是岳灵珊,心想:“小师妹半夜三更却到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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